虛擬機

翻譯自 “The Virtual Machine”。

他們準備去市政廳結婚的前一晚,家威跟彼得說了那位英文老師的遭遇。家威在會議上什麼都沒說,才有了開除的結果。

那年冬天,一位家長懷疑,高老師的書單上,為什麼會有田納西.威廉斯的作品,雖說那只是建議選讀(而且實在超出高中生的閱讀程度)。家長的問題透過教務主任傳達,而高老師跟教務主任說,透過文學角度了解生活,對學生有益。人生樣態多,失能是其中一面。而且,有人竟然認真看完他的書單,他覺得莞爾。他以為沒人會看。

教務主任比高老師小幾歲。她說,她會回應家長,把老師的說法講得委婉些。她只是想跟老高(高老師要他身邊熟人這樣叫他)說,時代變了,這年頭家長很在意老師說了什麼、寫了什麼,如果他在別人提問時,態度少輕浮一點,會比較保險。

我心口一致,高老師對她說,這不就是我們這時代要的,而且也該是這樣的嗎,他補充道。

我理解,我也同意,主任跟他說,但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感同身受。她說她知道他在寫部落格。高老師很早就開了部落格,他說他從未跟任何班上學生提過,這她相信。但還是低調一點吧,她說。你沒辦法知道人家會怎麼把在網路上公開找到的文字拿來說嘴。她已經瞥到這類事件的風向,要是家長會上群情激憤,她是擋不下來的。

妳是說像格蘭特.伍德 (Grant Wood) 那幅名畫,人們帶著釘耙到你家門口找你那樣嗎。也許我課上應該來講一下那幅畫作。

老高,她懇求,我一直以來都很敬重你,畢竟你這麼資深,但我有我的責任,我得讓你知道,你要小心點。

也許我是該小心點,他謝過她,也許吧。

幾週後,學校收到一封投訴信,上面有十多位家長署名。下學期剛開始,學生們得知,高老師不教了。

他們之中有些知道高老師要退休了,但下學期應該是他最後一學期啊。有人去問家威,他只能跟他們說,高老師並不是提前退休的,但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

但其實他知道。學校在高老師屆滿退休資格前幾個月,把他開除了。


他們走了一段長長的路到公園。彼得通常一邊走一邊講他白天的工作,但今天彼得很久沒說話。

「我不記得我有問你高老師怎麼了,」彼得終於開口。

「你沒問我。」

「所以你沒對我說謊。」

「沒有對你,」家威嘆了口氣。

「但是你跟其他人說,你只知道那不是提前退休,除此一無所知。」

「不是提前退休,那是真的,但說我除此之外一無所知,那不是事實。」

「所以你騙了他們。」

「我一直逃避承認。但是,對,我說了謊。」

「你知道嗎,我一直以來就懷疑事情不單純,」彼得說,「替代老高的是個了無新意的傢伙,老高又不是生病什麼的。我覺得我們被當成五歲小孩對待,但是小孩那年紀,早已經會感覺大人在瞞著他們什麼,更何況我們那時都已經是青少年了。」

「我知道你心情很差。」

「你在前一晚跟我講這些,是想讓自己感覺好過?還是想要脫罪?」

「不是。我想說的是…… 我跟你說過,有時候我覺得我不配我們這份關係,我沒有做過什麼事情,配得上來到這個城市、過舒適的生活、享受前人奮鬥的成果。你一再安慰我,要我不必那樣想。人生如此,我們身處在哪、從事哪些事業,常常並不是因為我們做了什麼。還記得你是這樣跟我說的?但我要跟你講,就那麼一次,我什麼都沒做,就出了事。老高是你最喜歡的英文老師,他理應在享受我們現在享受的一切,也許甚至還能像我們一樣,跟他真正想要在一起的人,規劃婚姻。」

「那你為什麼現在才跟我說這些?」

「我害怕。」

「怕什麼?」

「怕之後有一天,你發現事情全貌,我從此失去你。」

「但我現在知道事情全貌了。你就不怕我此時此地甩掉你?」

「我不知道。我以為那只有你能決定。但我寧可你聽我親口講這事件始末,而不是哪一天,你發現你的伴,那個沒做什麼卻能跟你在一起的伴,那時什麼都沒做,沒起身反對老高本就不該受到的懲罰。」


家威好奇為什麼高老師會跟他提到自己寫的部落格。叫我老高,他說。大學聯考不考電腦,家威那時在學校教這一門科目,已經教出名聲。也許因為那是當時網路最新鮮的東西,高老師想找人分享他覺得開心的事?但或許整個教師辦公室裡,他也只能跟家威講。

老高在部落格裡,講他如何大器晚成,講他跟一位大二學生在一起。他寫道,他人生的頭五十多年,是如何漫無目的地晃蕩,尤其過去二十年有如在乾涸龜裂的大地上行走。如今,這位年輕人讓他想起,生命還有許多喜悅留待發掘。他把部落格取名為“s’épanouir”:法文的開花、綻放。他終於在電腦上可以把那一撇變音符號放在他最喜歡的法文字上:因為有了 Unicode,字母 é 可以跟他寫的中文字並存,沒有亂碼。他覺得自己終於活在一個好時代,他終於可以將自己所思所覺付諸文字,不再恐懼,不需避諱。所謂的揭露自己、不再躲藏──那不就是西洋文字代表真理一詞:一個由字根 a-(不)與源自動詞的 letho(我躲藏)所組成的 aletheia?倒是老高在部落格上也寫日常生活的事情,有些讓家威看得滿臉通紅:「我一定是愛得太大聲了,第二天我們退房的時候,旅館經理問我們,前一晚還好嗎。」

老高說,他的伴是他教書那所高中的畢業生,他為此感到驕傲。真有讀他部落格的人就會知道,他們是他的伴畢業後才認識的,但家威在想,是不是這件事,讓家長們感到不安。

教務處最終召集了一個十五人的委員會來做處置。他們把家威召去當委員,他很訝異。教務處主任跟他說,她做為主任最重要的職責,是確保沒人走漏風聲,因為「其中一位家長從事新聞業」。她說,委員會副主席非常重視家長的投訴,但她言盡於此。

開會日。他們沒找老高來。委員會主席解釋道,會議並不是召來給投訴對象辯護機會的。家長指稱的諸端皆有所本,高老師的部落格也仍舊開在網路上。開除是正常處置,但主席說,相關規範要求委員得全數通過,才能建議學校開除,因此召集本日會議。

副主席說話了,「我要提醒各位,這事考驗諸君的品格。該員的行為,用英文的講法,叫 “gross indecency”,敗壞善良風俗。大家都是師範大學師範學院畢業,我不需提醒諸君,為什麼諸君母校英文名字裡,有個 “normal” 一字。吾等理當社會模範,為人師者當勉力維護社會正當行為,英文的 “norms”。諸君啊,你們現在看出 norms 跟 normal 之間的關係了嗎?規章說開除建議必須一致通過,規章這麼說,那就只能這麼辦。大家都說我們現在是所謂的民主自由社會了,對吧?各位你們自己怎麼想,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但請各位不要忘記,你們今日在會議上所為或所不為,日後都會被各位的同僚同儕,拿到放大鏡下仔細端詳。」

擔當副主席的這位,平日引經據典,陳腔濫調。今天倒是把那些英文詞講得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啊,家威想。確實,老高在部落格裡寫了他愛得「太大聲」,但是眼前這廝壓根不知道 gross indecency 的確實涵義,他的發言根本是胡說八道,完全不通。

家威還在玩味那位副主席說的每個字,委員會主席卻宣布了:「…… 經過諸位委員縝密研議,無人反對提議之懲戒。本會值此向校方提議開除。」


「也許你對自己要求太多了,」彼得說。「原來有這樣的會,而那對老高太不公。」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的頭腦恐怕一片空白。」

「就算有人出來說話,你覺得後來真的會不一樣嗎?」

「我曾經這麼想。如果有人出來說話。又不是說出席委員會的人完全不認識老高。他們其中很多人呢,我就這麼說吧,要是那些家長跟他們面對面講過話,恐怕更容易變成投訴對象吧。你懂我的意思嗎?出席委員會的歷史老師熱愛普契尼,很多學生還私下叫他『大媽』。我現在覺得,委員會副主席根本是刻意要挑這些人來當委員,他知道……。如今,我只能怪我自己。並不是如果有人出來說了什麼。是如果出來說了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後悔自己沒說什麼。這幾年社會進步,而我並沒有參與其中。然後我決定來你這邊,這邊的社會情況即使總有不完美之處,但其實還不錯,而我卻也未曾對這裡貢獻過什麼。我並沒有出任何力,配得上在這裡的生活,這裡跟你在一起的生活。」

「這要我該如何是好。家威,你鼓起勇氣跟我說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以及你在其中扮演角色,我很感激,但給我一點時間。」

「我明白。」


他們決定各自走路回家。他們談了好幾年的遠距離戀愛,每次當一人前去找另一人,他們走路時間幾乎總是兩人一起度過。家威在想,晚餐後他們各走各的路,這可能是頭一次。想到這他不禁打了寒顫。他只大了彼得八歲,但他自己覺得比那老得多。他那時提出辭呈,校長(當年的教務主任)問了好多。就是去依親,他跟她說。是喔,我們從來沒聽你提過,你在那邊有親戚,她說。她甚至建議他休個算是優渥的長假。雖然不是帶全薪,但年資薪等都可以繼續算下去。就想成是大學教授的研究休假那樣。

如今他想:她是不是想補償他們當年對老高做的事?當年的委員會副主席,後來成為學區的大頭,之後還參選變成政治人物。或許當年其中一些家長還出力助選呢,誰知道。你知道你現在辭職,等於放棄在這裡的年資吧,她說。是的我知道,家威說,但這樣做是對的。你的意思是什麼,那樣做是對的?她問。沒什麼,他說,我只是覺得,人沒有努力,不應該多得什麼,無功不受祿。別鬧了,她說,又不是什麼獎勵,這只是少數學校能給的起的東西,而且,事實上,是能給得起的東西。拜託,她說,回去想想。

家威第二天出現在她辦公室的時候,她已經知道答案了。你知道這對你退休金的影響,她說。對,我知道。於是他辭職了,在那二十五年的工作劃下句點。她提議為他辦歡送會,他拒絕了。她說雖然不是正式退休,她很樂意自掏腰包邀請同事為他送行。他跟她說他機票早買好了。單程票。她看來被那話傷到。他實在沒必要講那最後三個字的。我仍算少壯有手有腳,他說,我會努力的。他們謝過彼此,然後他請准離開了校長室。

此時,這一切都可能化為烏有,這麼多年與彼得共度的日子。假使彼得決定結束這段關係,他很快就得去買回程票了。他不知道他怎麼說到他還算少壯有手有腳。也許他只是想沖淡那時他們談話的哀傷。

他如果回去,還有點存款。一個月前,他還在想著把那邊的錢全匯過來,然後把帳號都關了。如今他的存款恐怕很快成為他唯一所有的。對,如果真沒辦法,他或許得去找他兩個哥哥、親戚、過去的同僚或是舊識。或者去當代課老師。高老師被開除後,可能當了一陣子代課老師,他聽說這樣。那一定不夠支付他的醫療費用。潦倒。他想到那,渾身顫抖。因為他所做的那一切啊,家威想。或者更應該說,因為他沒有做的那一切:所以唯一正確的事,是放棄他們要給你、而你已故同事被他們剝奪的東西。


他跟彼得的關係始於幾年前,那一年,彼得回來看家人,還參加了同學會。校友們總是邀請家威出席:他指導過許多人的科展作品。他們兩人多年不見,碰巧坐在同一桌。彼得那時當軟體工程師,事業有成,但他卻跟每個人說,他覺得厭倦。家威問他各種問題。你們這是怎麼做到的?你們公司還在用那個程式語言?真的,你們每天要處理那麼多垃圾訊息?彼得樂不可支,說他覺得好像在出席人才招募會,對著想要申請實習機會的大學生,回答他們的問題。他給了家威他的私人電子郵件地址,叫他不要給別人──那跟他給同學會資料庫裡的地址不一樣。家威還真的寫了信給他說還想再多問一些,讓他更樂了。他用英文回信家威,說 they should grab coffee。結果呢,被學生綽號大媽的歷史老師,有兩張國家戲劇院歌劇之夜的票(諸多曲目包括有〈親愛的爸爸〉),但他那天不能去。家威跟彼得說,他對歌劇一無所知,但是他們可以在聽完歌劇後聊聊天。他們就是這樣開始的。


他第一次去找彼得,回去前,他才意識到,他們過去的師生角色,對調了過來。彼得帶他四處參觀,帶他見朋友,還用很多他認不得的詞彙或講法:彼得跟他公司的技術總監剛剛有個 convo 談過話,跟下屬 one-on-one 一對一開會了解近況,給工作場合一位重要同盟 did a solid 幫了大忙,然後當然還 ping 了個偷閒的 slacker 釘對方一下,因為那人太散漫,還沒回應他審核後留的意見。這其實很多都是大企業的空話,彼得無奈聳肩,但是家威眼睛睜大著吸收這一切,讓彼得想起他剛到這國家頭幾年的那種感覺。

彼得曾經跟家威說,他的名門家族,因為家族大,對於出了一隻特立獨行的黑羊,沒人在意。他跟家威一樣都是老么。大家都以為,彼得會跟他哥哥姊姊一樣,把人生清單上的空格都打上勾勾。彼得本以為,在他表示要走自己的路,跟家族分道揚鑣時,會有什麼爭鬥,翻天覆地,結果哪有什麼。他比他姊姊小快十歲,等他大學畢業時,他爸早已經是醫學院的榮譽退休教授,跟他媽一起到世界各地旅行、給演講。他跟家威坦白講,對,這麼些年,他當然有過各式各樣的關係,但最終都只令他感到不滿足。他跟家威說,家威是他高中的暗戀對象,那時家威才剛從大學畢業,設計那門課的時候,滿滿的青春熱血,他對他們再次相遇,非常開心。而且,終於有人能在他下班後,跟他講國語。

家威跟彼得說,與之相比,他的人生充滿一連串的失望。他父親對於家威竟然只當個電腦老師還覺得沒什麼不好的,無法接受。你怎麼總是選最不花力氣的路走呢,他父親常常這樣指責他。大學畢業後,他一開始先在彼得的高中當數學代課老師,後來,那位明星老師顯然在癌症療程結束後會回來,學校於是問彼得要不要接手全職教電腦課。總體說來,他對他的工作感到滿意,而且他指導過的許多科展作品,還幫學校贏得各種全國大獎。但他做什麼都不得父親歡心。他父親去世前一年,還曾打電話給家威,說他在哪裡哪裡讀到某個產業鉅子,說軟體正在「吞噬全世界」,而他指導過的許多學生,個個在業界春風得意,他怎麼竟然還在同一所高中教書云云。沒完沒了。


家威路過他們星期天經常坐一上午的咖啡店。咖啡店那時已經關門了。這個城市不算小,咖啡店竟然都很早關門。彼得跟他說過,他曾一度相信大家說法,說這城市的人充滿高度健康意識,而他公司的高階主管,個個都以早上五點甚至更早就起床自豪。後來他才發現,真正的原因根本平淡無奇:他們得在華爾街的人起床時就跟著起床,但他們總把這事說得好像他們多敬業、多有自主紀律那般。而彼得呢,常常稱自己很犬儒,他說他覺得,他同儕間常常高舉的宏大理念,與他親身經歷的現實之間,有著難以跨越的鴻溝,而家威只是羨慕地聽著,還回說:你們至少還有理想可談。也許呢,家威如今在想,他是不是為他們的關係,帶來一種局外人的新鮮:彼得看多了、看夠了,而他卻還覺得那是美麗新世界。

但或許,他也看多看夠,看盡了各式各樣的未滿與失望?他還記得跟彼得說,他那邊許多人習慣把家族歷史或使命編進名字裡。金生,在金門出生。台生,在台灣出生。他跟他兩個哥哥的名字,卻都只是更不足為外人道的期望。老大家齊(Chia-chʻi,因為他父親不准羅馬拼音裡有 j 或 q),那時他父親還想在他的公職施展一番,要家庭做他的堅實後盾。老二家和(Chia-ho),那時母親跟父親漸行漸遠。老三家威(Chia-wei),那時或許還希望孤注一擲保全家庭,但沒多久雙親就離異了。他還記得小時候有段時間在外公外婆家住,還跟彼得說他因此會講破破的「福建話」(Hokkien,因為他從不知道那語言到底該叫什麼名字)。他父親一度希望有個大家庭,但他兩位博士哥哥誓言絕不生子生女,而他大學以來就知道,不會跟女生結婚了。


也許呢,家威想,他對他所在所為感覺 ok,他的缺乏事業心,他對許多事的某種漠然,總總這些,跟他父親並沒有太大不同。對,他並沒有感到不甘,這跟他父親不一樣,但他們的外在似乎都有層硬掉的殼,而他在想,這有多少是因為要對應某種強加在你身上的規律、因為要面對一個你無法贊同的世界。

他父親是英文所謂的 bean counter,在財政部門的公務員,然後跟著政府一起來到他父親口中說的陌生島嶼。他父親並不是說官話長大的,但那島嶼上的人何嘗不是如此。他的局處一群華北人,他是唯一華中來的。早年他們笑他的ㄓㄔㄕㄖ捲舌音不標準,後來有人暗指,都是他那邊同僚的決策造成了惡性通膨,害他們再也看不到他們盼著的冬雪。那些話衝著他來,十分不公。他曾在家憤愾地說,他只是個下層公署職員,那一切都超出他的掌握。

他父親那種去哪裡都不舒服,一輩子講不是他母語的語言,讓家威有了生命活得像虛擬機的想法。有些人呢,家威說,幸運生活在他們原生的土地上、說他們原生的語言,人生總是在原生模式裡運作:不需要在語言規範間翻譯,世界不是個陌生地方,你也不需把把你自身看做一種邊界──其實更像是一種介面──而社會的各種規矩,有如機器編碼般,通過那介面,被翻譯、被詮釋,而後你產出語言或行為,將之翻譯,然後送出那層薄膜與邊界。就許多層面來說,那樣是安全的。翻譯的過程,給那樣的人機會,絕不執行任何會傷害他們原生核心的任何社會編碼,而被翻譯出的語言或行為,保證正確,能被外在世界接受。換句話說,社會的規矩編碼被放進了一個沙箱(sandbox)裡,而他父親或像他父親那樣的人,至少得以安然通行於這世界,一處不只陌生,還時常充滿充滿敵意的世界。

家威在他剛路過的咖啡店裡講了上述那些。那天早上,他們跟彼得的幾個朋友一起用早午餐。那時,彼得開始對家威喜歡隨便拿資訊科學的概念用來做為生活的譬喻,已經感到不耐。那些類比一開始很新鮮,現在卻聽來拙劣。家威大學唸數學系,但他對圖靈的萬用計算機,神往不已,圖靈的機器可以藉由程式執行各種運算,甚至可叫那機器模擬自己,而被模擬的機器,一樣可以執行各種運算,甚至可以模擬自己,如此這般…… 他對那些概念著迷,因此想當電腦老師。再說,家威問,不正是虛擬機的概念,造就了雲端運算這個產業,於是讓在座各位人人有份工作嗎?這概念還可以繼續推展下去:最近不是才有人說,我們其實都活在一個模擬的世界中?也許所謂世界這樣的現象,純粹只是我們詮釋某種編碼的結果而已……

「嘿,家威,我以為我們在高中就已經聊過這些了,」彼得酸道。

「彼得,別插話,」他一位同事這樣說,「你受過正規計算機科學教育,佔盡好處,我倒是現在才知道,你年輕的時候就摸索過那些想法了呀。」

「這都是家威的錯,他知道他教的科目,考試不考,於是都在講那些漫無邊際的東西,」彼得說,「而且我以為,那些東西,到現在根本就不是什麼新概念了。」

「從來就不是什麼新概念,」他的另一位同事克萊兒說,「兩千多年前,人們就在討論,世界是不是模擬出來的了。」

「不是吧,」彼得說。

「你去查一查,」她說,「那是西方經典。」

「我還蠻喜歡我們在聊的,」又一位他的同事說,「我喜歡大家三不五時重新檢視那些概念,即便你以為你在高中早就聽過聽夠了,還是如此。」

「純為了好玩,」彼得說。

「哪啊,才不只是那樣。這樣說,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世界是純粹詮釋出的現象。即便是電腦也不是純粹的抽象構造。」那位同事說。

「電腦怎麼不是純粹的?電腦能做的每件事,都可以用數學描述。你知道的,可計算性什麼的。」

「但人類創造那樣的機器,是用來對這世界產生作用的。例如拿來搬運物質。拿來製造東西、買東西。拿來分享貓圖,分享自拍,跟其他人分享。簡言之,我們製造出這些看似純粹的機器去對他人造成影響。退一萬步講,這些機器跟物理世界互動,然後我們都知道物理世界混沌而且不純粹。」

「他可清楚這些,他管硬體的,」彼得向家威比著對方說。

「但是說真的,就算是純粹的吧,」克萊兒說,「也許『人類在詮釋的世界中並不自在』,很久以前有詩人這樣講。」

「誰寫的?」家威問。

「萊納.瑪利亞.里爾克。」


「有誰,在我哭喊時,會從天使團間聽到我?」家威一邊走近彼得的公寓,一邊回想起里爾克《杜伊諾哀歌》開頭第一句。詩歌寫於二十世紀初,所探討的話題,跟他們那天早上討論的之間,距離無比遙遠,但也許現在再適切不過,他想著。他曾經要彼得唸首篇給他聽,而雖然他不會詩歌的語言,他卻仍隱約記得那聲音:Wer, wenn ich schriee, hörte mich denn aus der Engel Ordnungen?

他不知道該不該現在回家。他想找個地方坐下,喘口氣,但不想坐在人多的酒吧裡,也不想喝酒。也許彼得是對的:那天早上,他把許多概念混在一起,他一頭熱的聯想,其實語無倫次。他只是個高中老師,或者說,只曾經是。彼得的朋友同事們,即使偶爾言詞苛薄,他還是喜歡跟他們聊天。

也許這一切到今晚為止,家威想,他曾經經歷過了好時光,知道那看起來、感覺起來是什麼樣子了。

如果高老師還活著,家威想著,也許此時就在跟他以及他的伴的朋友們聊天,像是那次家威跟彼得的朋友聊天那樣?高老師會喜歡討論擬像嗎?他跟彼得或許還甚至能邀請他們到這座城市,到卡斯楚區走走,享受完全真摯、對世界完全開放的人生?也許他們甚至會把克萊兒介紹給他認識,也許他們會開心討論里爾克的詩?

我那虛擬機的說法錯了,家威想。彼得的同事說得對。我們活著,並不是一個純粹把編碼翻譯進來、翻譯出去的盒子。我們做什麼、不做什麼,對別人是有作用的。他錯失了起身為別人說點什麼的機會。回想起來,他跟彼得有這些年,這些年他不再覺得只是孤單一人,他欠老高一份。他有責任為老高起身說點什麼,而他沒有盡到那份責任。

這就是為什麼他得跟彼得說清楚。他之於高老師已是失敗之人。他不想在彼得面前再次失敗,即使那意味著他們的關係到此為止。這世界遺棄了高老師,如果他最終獨自一人,那也只是公平而已。


家威和彼得在市政廳的圓頂大廳的階梯前交換了結婚誓詞。他們結婚許可證上的圖章裡,寫著這座城市的格言,Oro en paz, fierro en guerra:和時黃金,戰時鋼鐵。黃金與鋼鐵:彼得跟家威說,這兩種金屬賦予了這座城市的性格。許多人都知道這座城市在淘金熱時怎麼起來的,但鐵路默默地在背景扮演其角色。因為要隔離建造鐵路的勞工,而有了今日中國城的街廓。因為要對抗鐵路大亨過度集中的權力,造成今日附近各郡零散,然後,有些人說,也造成了今日此間的各種政治失能。淘金熱早就退去,但科技業的淘金客不絕,而這座城市至今仍然沒有完善的鐵路和地鐵路網。過去似乎從來就沒成為歷史,如今依舊帶給這座城市充滿各種奇妙景色,也依舊不時讓人覺得挫折。

他們兩人前一晚到家後長談。彼得先他回到住所,說他試圖尋找高老師是怎樣情況下過世的。他的部落格早就消失了,但是網際網路檔案館還有備份。他部落格最後一篇,貼了首詩的末尾幾段:王爾德的《雷丁監獄之歌》。

彼得跟家威說,家威原本大可把這事永留心中,作為他的伴,他一點也不會介意的。那意思是說你已經做決定了?家威問。我做了決定,彼得說,我們明天在市政廳見。這事對我是個震撼,彼得說,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真正消化,但我還是訝異,你選擇跟我全盤托出。

我必須這樣做,家威跟他說。

彼得要家威想想,他們能為高老師做點什麼。人死不能復生,但彼得覺得,他們應該要一起為他做點什麼,紀念他的人,表彰他的名。

家威想起高老師有位同父異母的妹妹,他們後來跟她聯絡上。她說老高在知道得了絕症候,跟他的伴分了手。老高很快就走了。她跟那年輕人報了兄長的死訊,她說她永難忘記電話另一頭的嚎叫。

我們能做什麼嗎,彼得問。沒有吧,唉,也許,她說。哥哥跟爸爸很親,爸爸走前,說他希望下葬老家。哥哥在這邊出生,說這邊就是他老家,但他希望爸爸能回到他家族那。我們兩人無能為力,哥哥走前跟我說,兒子讓老子失望了。

家威和彼得開始找人幫忙促成此事。他們聯絡上某個宗親會,跟他們問要怎麼樣把骨灰罈帶回去。對方起先興致勃勃,說他們有幾個大老,還有某個黨的高階幹部,想把這事當成落葉歸根的榜樣來宣傳。家威跟彼得跟他們講了家族史以及他們跟高家是什麼關係後,之後打電話去就再也無人接聽。

幾個月後,他們收到一通來電。對方是位女孩,聲音年輕,說是宗親會的新秘書,最近在整理檔案。她說,「那不是他們要的落葉歸根」,但是要他們抄下一間納骨塔的地址,還有一個塔位號碼。「高氏宗親在那邊。跟管理員說我要你們來的。Good luck.」


他們回去,見了高老師的妹妹。她獨居,她的伴不久前過世。他們去拜了老高。我們會幫你完成,家威一隻手摸著銘刻的文字說,然後我們會回來。

那天下午,他們過了安檢。家威把背在胸前的一只背包放下。輸送帶停了下來,他跟安檢人員講,裡面裝了什麼。背包從機器送了出來。彼得點點頭,家威再次背到胸前。

很快就要登機。家威握著彼得的手,看著背包,輕聲地說:「高伯伯,我們要帶你回家了。」

2023-0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