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部門收了位實習生。夏天結束時，我們到外頭一家咖啡店 one-on-one，也算是餞行。
我們聊到各自的高中時代。因為這樣，她跟我說了幾年前的夏天在一家叫 "3WM" 的古書店打工的事。
「古書店？」
「嗯，說是古書店並不準確，因為也有賣唱片跟古董 PC 與電子器材，東西很多種。」
「那妳一定很愛書了。」
「並沒有，純粹只是夏天想找份能存點錢的工作。」
「那有學到什麼古書交易的門道嗎？」
「沒有耶，雖然是古書店，資訊化做得很完整，負責前台的工讀生只要會操作客製的 POS 就好。」
「所以就是個一般的銷售工作。」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到了 3WM 工讀一個月後，老闆問我有沒有興趣幫他們客戶做訂製的 three-way merge 服務。」
「啥？」
「Three-way merge.」
「古書店跟 three-way merge 有什麼關係。」
「我也是那時第一次聽說，然後上了大學開始寫程式才知道原來這個詞的意思。這麼說，那是一種類似諮商治療的服務。客人來店裡找老闆說，想要跟以前的舊識聯絡，或是跟已經不在一起的情人重溫過去… 然後老闆查了查，如果客人說的舊識或是過往情人也曾經來過書店留下聯絡方式，那麼老闆就會開個新專案，然後指派有興趣的工讀生做 three-way merge。」
「Ok, 妳越講我越好奇了。到底什麼是 three-way merge？」
「簡單說就是要各別聯絡這想重溫過去的兩人，然後做訪談，了解這兩人想靠什麼共同的回憶重新連結在一起。」
「讓我猜猜，跟兩人各自訪談，一路回溯，看看兩個人是從哪個點開始，走上人生分歧的路嗎？」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經過訪談之後，指派到專案的工讀生通常會發現一本書、一張專輯，或是一次演唱會，甚至是一次詩歌朗讀。」
「詩歌朗讀？」
「對啊。我那時被指派的案子，一開始以為兩人的人生是從一次 Tori Amos 的演唱會分叉的，結果一路往上追，是在某個紐約的冬夜，兩人出席了某個詩人朗讀紀堯姆．阿波里奈爾的選輯，然後他們的人生從此岔開…」
「哪首詩？」
「你知道阿波里奈爾啊？」
「米哈波橋下流走了賽納河 / 以及我們的愛…」
「唔，這麼巧，我那時找到的分歧點，就是詩人朗讀這首阿波里奈爾的詩…」
「那然後呢？總該不會就是書店賣個兩本什麼 1920 年巴黎某個出版社的選輯給這兩人吧…」
「不不不，工讀生要做的工作，是重建那個場景。」
「啥？」
「例如說找到那位詩人，然後把想要重溫過去的兩人找來，請詩人在書店朗讀那首詩…」
「誰出錢？」
「想重溫過去的兩人。」
「聽起來是很有錢的人才做得了的事。」
「如果他們的當初的分歧點是 Tori Amos 的演唱會，那可能就得花一筆大錢了，哈。至少我這個專案，找到分歧點的時候，詩人正好在紐約，於是我的工作就只是要安排所有人的時間，請這兩人飛來紐約一趟到書店見面。」
「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我不能多說，但我能說的是，雖然這兩人都不是什麼超級有錢人，但至少可以看得出來，這件事情對他們來說，是有再多錢也買不到的事。」
「也就是說這家書店賣的其實是某種重建人生場景的服務。」
「嗯嗯嗯，可以這麼說。」
「妳有聽過是枝裕和的電影《下一站，天國》？」
「一直沒機會看耶，可是我們老闆有講過這個導演。」
「那這樣我大概明白了… 能跟我說妳這個專案的結局嗎？」
「後來大家都到齊了，我們辦了場很成功的朗讀會。唯一就是季節不對，可是那畢竟是我的暑期工讀啊，哈哈。」
「那他們兩人呢？他們有沒有在會後一起去喝個酒，或是去對方下塌旅館這類的？」
「沒有。後來我跟詩人聊了天，還跟他要了簽名，老闆跟兩人坐在書店角落聊了一會，我看到兩人擁抱，然後他們就各自拖著自己的登機箱離開了。」
「啊，所以他們就為了這件事情，特地來書店一趟，然後又飛走了？」
「是啊。」
「這跟我想像的 three-way merge 有一點出入。」
「嗯，我一開始也這麼覺得。我曾經問書店老闆，難道就這樣了嗎？老闆說，他書店剛開辦的時候，也一直覺得既然是 merge 了，應該要有個什麼結果的。後來他發現，許多客戶要的是了解中間的過程。」
「意思是說，他們想知道他們是怎麼從當初那個分歧點，岔開了各自的人生道路嗎？」
「沒錯。老闆說，大多數的諮商都是 two-way merge，想試圖讓已經有很多差異的兩人，把彼此的差異攤開來，看看可以怎麼辦。但是老闆說，更多時候，也許兩個人曾經有過一個真正共存的瞬間，也許是共同讀的一本書，也許是一起看的一場電影…」
「… 或是冬夜紐約的詩歌朗讀會。」
「而且讀的還是阿波里奈爾的《米哈波橋下》。」
「所以結果並不是那麼重要。」
「嗯。我是這麼覺得的。而且就算是 merge 了，也還是有可能會再岔開的吧。」
「畢竟是獨立的兩人吧。」
「是這樣沒錯。」
「很有趣的打工經驗。」
「我其實很驚訝你竟然知道阿波里奈爾。你以前到底都在看些什麼啊。」
「這… 我學生時代唸的東西，跟現在做的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啊。妳呢？」
「沒有想過耶，而且再怎麼說，那就是個高中生的暑期工讀啊。」
「但是如果妳去的是手搖飲料店，就不會有這種經歷了吧。」
「你確定？誰知道有多少情侶或商業合夥人的人生分岔點，要從一杯過甜或不甜的珍珠奶茶說起…」
「哈哈。」
2022-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