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自 “The Exorcist”。
桃樂絲(Dolores)是我以前同事。幾年前,她決定做短期民宿生意,就辭去工作。我跟我的伴有一年到她其中一間民宿過聖誕節,她跟我們敘舊,吃火腿冷盤、喝粉紅酒。她跟我說,她再也不需要靠販賣腦力換取微薄報酬(與她做民宿生意的所得相比),頗為欣慰,但最令她亢奮的是跟各地政府玩貓捉老鼠遊戲。許多度假城鎮不歡迎桃樂絲這樣的投資客,她則得意於鑽各種在地規章漏洞。她鑽漏洞鑽出門道,生意做大,一度不再需要靠那些短期租賃平台,就有足夠常客入住。她變成我們同事間最愛的話題。我們這群人坐辦公室餬口,對她只有嫉妒。
只是財運這事呢,反覆無常。她擴張版圖,開始靠幾間住所的高進帳去買更多房產。銀行樂意給她貸款,讓她取得新標的。等住所裝潢好、列到網站上、開始有人入住,她就拿收入明細去找銀行要更多貸款。她以為這樣光景可以持續一段時間。所謂良性循環,或是用她語帶不屑的講法,「飛輪」(flywheel)式的投資成功術。結果有一年夏天,熱浪襲擊一座度假城鎮。一開始先是顧客取消訂房,後來則是退款跟各種損害。銀行開始緊張(有些銀行因為放太多款給桃樂絲這樣的投資客,也陷入困境),而桃樂絲雖然相信人越挫越勇,現實考量讓她必須快速清整旗下資產。
但她有間在海邊的房產,特別難脫手。房子鬧鬼。房客抱怨夜裡聽到悄悄說話聲。起初,桃樂絲以為是外面的棕櫚樹,於是叫人修整。問題沒解決,她去市政府套關係,把她房子附近幾棵樹給移走,細語聲卻持續不斷。後來她決定大幅降價求售,房仲跟她說情勢不妙。網路上有太多 IG 照片跟評論說這邊鬧鬼,房仲怎麼努力找管道刪文,成效有限。幾個可能的買家看過後掉頭就走。她把房產放到幾間比較不知名的短期租賃網站,暗自希望房客不會注意到這問題,或至少不在意夜裡的細語聲。
在此同時,桃樂絲一邊在找有沒有人能驅魔趕鬼。
桃樂絲希望有人幫忙,一勞永逸。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把房產放回幾個大平台上,運氣好的話,房客留下足夠的新留言,把過去的壞名聲洗掉。她對於找人驅魔一事,感到荒謬。她成長過程中,從來不相信那類事情,但她工程師性格作祟,花了太多時間在棕櫚樹上。我跟她說,中文有個講法,有錢能使鬼推磨。她聽完聳聳肩,說無神論者被錢所苦,改信什麼都會變最虔誠的信徒。
她走投無路,那一帶能找到的門路,都只是禮貌跟她說,「我們這年頭已經不幹那行當」。其中一位比較直白,跟她說她電影看太多了,那儀式本身不是施展到東西(也就是物產)上。而且呢,那人附帶一提,當地一些居民有人等著看好戲,因為像她這樣的投資客造成房價物價高漲(其實是他們嫌外來客吵鬧),早該吃點苦頭。
一天,桃樂絲退了部分住宿費給一對老夫妻。他們傳來私人訊息,建議她接洽一位台灣道士。
「道教術士跟妳在南方的房產有何瓜葛?」我問。
「老夫妻應該是亞洲來的,」她說。「他們跟我說我遇到麻煩,語氣誠懇。我對他們建議聯絡的人十分懷疑,但兩位不滿意的房客,在拿到退款後,還說想幫你,這可不是每天會遇到的事。我跟他們說,我感激他們的建議,我想知道還有什麼辦法,過了幾小時,他們就送了封電子郵件給他們說的人,還 cc 了我。」
桃樂絲到離房產最近的機場接到這位道士後,感到加倍狐疑。道士相貌年輕,感覺可能只有十八、九歲,最多就是二十一、二歲吧。這人身著牛仔褲、連帽上衣、背個背包、頂著一頭濃密黑髮,其中一叢染成淡紫色。戴墨鏡。然後行李轉盤送來一只黑色的超大箱子。她試圖輕描淡寫問起他的穿著,以便緩和緊張情緒(她自己的情緒),這位道士呢──他自稱克林(Kolin),或者更準確地說,Khik-lîm,這是他崇拜的一位歌手名字──他就微笑說,他不穿什麼道袍的,他其實不是什麼道士,但他不介意人家這麼認為就是。
黑色大箱子裡面是一對喇叭、一個音控台、一只折疊桌架。他唯一的另外一份行李就是他的背包,背包裡裝著他的筆電。你如果以為他是什麼 DJ 的話,沒有人會怪你。
顯然,克林當時人已經在桃樂絲所在的那一州,他才剛在一座農場結束某個案子。他跟桃樂絲說,她運氣好,因為不然她就得負擔他的國際旅行費用了。她皺了眉頭,問他是否得幫他付回程機票錢,克林說那不用她操心,因為他在這個國家有一些朋友,他想拜訪他們已經想很久了。
「如果妳的問題沒解決,妳應該就不會跟我們講這個了,」我說,「但這樣我就好奇了。這人到底做什麼的?」
「他用他的筆電來構想各種跟『那一方』對談的方法,」桃樂絲說。
「鬼扯吧,」我的伴反應很大。
「我在機場看到這人時,就後悔當初付的訂金,但我現在想,後來事情確實都搞定了。」
他們前往桃樂絲房產路上,克林問她,想不想知道他工作的方式。克林的英文口音很重,讓桃樂絲不舒服。但桃樂絲很意外,克林並沒有想講天氣近況什麼的聊天話題(再說,桃樂絲認為,以克林的英文程度,應該也做不到吧),反倒直接講到重點。她懷疑克林是不是感應到她的不安,於是決定聽聽他想講什麼。
克林說,他的同行都搞錯了。他們來到現場後,勘查完當地,就直接作法念咒,跟造成現地問題的不管是什麼東西硬碰硬。那樣的作法有如法庭兩造對抗(adversarial,桃樂絲聽到這詞驚訝不已),克林並不喜歡這種手法。他講到「冤」的概念,那是現地所在不管是什麼東西,所曾經遭遇或經歷的委屈或種種不公。「冤」會以一種駐留的能量形式存在,實際上來說更像是變成了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一部分,雖然說來這樣的無意識通常有個空間範圍加以侷限。
「咳,心理分析術語,」我的伴清了清喉嚨說。
「對吧?我聽到這說法,直翻白眼。我老爸讀了很多這種哲學玩意,我年輕的時候跟那些東西離得遠遠。」
「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種 fancy 的說法,說他其實根本是某種鬼魂的心理治療師?」我問
「我失去耐心,跟他直接這樣說,他說呢,我這樣看也並沒有錯。」
「但是一個台灣道士要怎麼跟這國家的不管是什麼交談呢?」
「這就要講到他的裝備了。」
克林在桃樂絲房子的客廳裡把他的筆電、音控台跟喇叭架起來。克林看起來真的像 DJ,旁人或許以為稍候要開派對吧。克林要桃樂絲跟他一起待著,或許他會需要幫忙。筆電一塵不染,外殼上只有張大貼紙,黑底白字,上面寫著:「Ghost in the New Machine」。
根據克林說法,這種事成功的關鍵,在於找出是什麼「冤」,而那得要嘗試各種不同的句子跟詞彙。房子裡面的不管是什麼,都只能傳遞部分、通常是殘缺破碎的資訊,於是任何其他的資訊輸入都有幫助:這個地方的歷史、產權換手記錄、歷任前屋主的姓名、在地的歷史文獻日誌、舊的剪報(尤其如果曾經有犯罪事件或紛爭的話)。克林要桃樂絲盡其所能找出各種資料,然後呢,因為她的房客被細語聲所苦,他要桃樂絲聽聽看是什麼聲音。
克林做這些準備,目的是要取得正確的幻覺(hallucination)。沒錯,幻覺。克林的筆電經過客製,把一整櫃伺服器的計算能力,塞進一個配有 17 吋螢幕的金屬盒子裡。他的工作,則是把所有收集來的資訊,放進一個他請某間公司訓練出的模型裡,看看模型會領著他去哪裡。
幻覺在這裡的意思是,模型輸出憑空捏造的句子,無法跟訓練模型用的資料有任何實證上的關聯。如果你運用模型是為了求真,幻覺是個大問題,但克林經手的畢竟是超自然現象。再說呢,「幻覺其實是集體無意識的本質」(現在輪到我的伴翻白眼了)。克林以前是寫程式高手,也許當初繼續走下去,會在學界或業界變成明星,但他高中最後一年覺得無聊。他開始對通靈術著迷的時候,比他年紀大的朋友們,都在努力解決幻覺問題(或者至少想辦法分散顧客或主管單位的注意力,讓他們不要一直盯著騙不了人的數據),他呢,則是敞開雙臂擁抱幻覺。克林用他的設備,配合擲筊,很快就建立名聲,專門接手一些其他術士束手無策的案子。
最棒的是?「克林其實根本不用講什麼英文,就有案子可接。」桃樂絲就是這樣給人介紹給克林的。
克林清醒到深夜,要桃樂絲帶食物回來。桃樂絲說有葡萄酒,克林婉拒。他跟桃樂絲說,他的工作非常乾淨。幻覺都來自電腦,所以他不需要透過任何方式進入恍惚狀態。為了達到最大程度的幻覺,克林要他雇用的那家公司,儘可能拿掉各種安全措施,而那在今日已經是一件越來越難做到的事。那間公司的創辦人跟克林說,他們能拿掉的安全措施只有這些了,於是克林要他們把工作重點放在訓練客製資料上,然後克林從網路各個陰暗角落找到各種有問題的外洩資料。「這樣才能叫電腦利用人類最深層黑暗的秘密來產生幻覺。」
凌晨一點,克林說話了。「我想我聽到了什麼,」克林躺在沙發上說。他跟桃樂絲說他想聽聽看到底是什麼細語聲,因此躺在那。桃樂絲努力保持清醒,但後悔身體裡同時有著酒精和咖啡。
「所以不是棕櫚樹。」桃樂絲嘆氣道。
「棕櫚樹會說話嗎?」
「你是什麼意思?」
「跟我說這聲音對妳來講像什麼…… pay-her…… 還是 bay-her,」克林開始轉達他聽到的聲音。
「你聽到確實的字詞?」
「跟我說那聲音對妳來講聽起來像什麼就好。」
「不確定。」
「我聽到的聲音像這樣:pay-her…… loo sah ki'-teh。」
「聽起來可像法文了。」
「妳會說那語言嗎?」
「讓我想想。我想我還記得我高中學過的一點皮毛。『Père nous a quittés』聽起來像什麼?」
「聽起來像是我聽到的話。」
「意思是『父親離開了我們』。」
「嗯哼。那這個呢?Bongk, gongt。」
「你聽到 bong 還是 bongk?」
「我覺得結尾有個 k 的音。」
「意思是銀行(banque)。第二個字再來一遍?」
「Gongt。」
「Compte?」
「聽起來像那樣。」
「意思是帳號。銀行帳號。」
現在手上有了這些資訊,克林要桃樂絲想想,是什麼樣的背景,會讓一間屋子裡的鬼魂──也許是一隻,也許很多隻──訴說父親如何離開他們,然後還要提到銀行帳戶的。「離開」一詞語意模糊。到底是那位父親去世了,還是那位父親遺棄他們?桃樂絲說,雖然遺棄聽起來比較像是家庭倫理劇會有的劇情,但那實在超過她想像的能力。而且,「我是不讀那類小說的。」
於是克林說,他們得仰賴他的模型,看看會輸出什麼了。透過手上有的關鍵字,以及桃樂絲所知的房產歷史,克林要模型輸出數十個可能的冤情。然後他要桃樂絲一一朗讀,每讀一則冤情,他就擲筊,看看哪個會是最有可能的故事。第一輪過完,沒有對到任何故事。這時桃樂絲在想,他們是否該用克林所聽到的語言來去「問」鬼魂。第二輪,他們改讀機器翻譯出的冤情。桃樂絲對於自己多年未曾再用過法文,感到羞愧,但最後她還是硬著頭皮讀完了。可能的冤情中,如果是關於家中有人死去的,擲筊結果都是直接否定。跟刑案有關的也一樣。過了兩小時,這一則冤情得到了明確的回應:「大家長與家人決裂,把銀行帳號裡的一大筆錢帶走。」
桃樂絲此時已經疲憊不堪。她不耐煩地對克林說了句話。「如果你工作內容就是這樣,那我當初大可用聊天機器人產生各種家庭倫理劇本就好。」
「是這樣沒錯,」克林回答,「但儘管妳有許多房客聽到講話聲,卻是我向妳描述我那聲音是什麼,讓妳判定那是法文。妳能想像妳的房客評論說,屋主要跟他們一起抓鬼,是什麼景像嗎。」
清晨,桃樂絲把第二筆款項匯給克林。
那天下午,桃樂絲去當地的文史協會,詢問她那間房產的事。協會的人對她突來的興趣覺得可疑,他們知道她是所謂的新居民。她改口詢問捐款事宜,於是她問到了那間房子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某位房客的事。他們說房客是所謂的南方美人(belle),在嫁給區域紡織業霸主的小開後,父親搬離到了北方。文史協會的人意有所指,說她父親與她夫家之間的政治立場相左,大家長把所有的財產都轉移到北方。
女人以為她起碼會繼承到那塊地皮與建物,結果執行她父親遺產信託的辦事人前來拜訪,她才發現她父親只授予她居住使用權。房產很久以前早轉給了一家控股公司。她一定雷霆大怒,但辦事人信守嚴格的保密協議,她無論怎麼威脅提告或施以小惠,都問不出控股公司一丁點事。辦事員告知,她和她眷屬可以繼續住在那房子裡,但房產在她過世後就會立刻變賣,所得全數用來購入債券,然後捐給一間教育機構。
桃樂絲跟克林說了她聽來的事,克林說她得去追出債券的下落。一開始,她不知道她徒有手上這些消息,怎麼辦好。令她意外的是,克林給了她一些資料庫的名字要她從中搜尋。他說他已經在這國家接過不少客戶的案子,知道找誰問好,而且他認識一些「問題人士」,成天騷擾網路上各家文史論壇。
果不其然,這位大家長要他手下的人把財產轉換為英國跟荷蘭的永久公債,然後債券在 1920 年代初期捐給了一間長春藤聯盟的大學。大家長的這位女兒呢,並沒有在那間房子過世。她和她先生,以及他們僅存的一位兒子,在那之前一起搬去了西岸。她先生的家族是西太平洋鐵路(Western Pacific Railroad)早期的投資人,鐵路主要是由華工建造,而家族其中一位成員,後來還成為 1882 年《排華法案》的顯赫支持者。如此說來,房子鬧鬼,鬼魂不是女人的。桃樂絲繼續挖掘當地文獻,發現女人有幾個表兄弟,其中一位表哥獲得女人允許,住過那房子(而女人擺明僭越她父親遺囑授予的使用權,因為那只限於女人的直系家眷)。這位表哥在一次意外中受了重傷,當地報紙稱是因為生意爭執,造成決鬥。表兄妹頗為親近,報紙上的悼文說,他們兩人有同樣一雙藍眼睛,情同手足。她替他家對一位名醫提告,稱對方過失,但被法官駁回,說告訴沒有根據。
長春藤學校仍持有當初的債券。但因為大蕭條跟二次世界大戰,加上通貨膨脹,現在債券一年總共只帶來幾十美金的利息收入。克林要桃樂絲去弄來債券的影本。這事看來棘手,結果桃樂絲佯裝是財經媒體記者,校史室的人興致勃勃給她看了債券正本,讓她仔細拍了照片回來。
克林要桃樂絲做兩份副本。桃樂絲在壁爐裡燒掉一份。克林把另一份裱了框,給人掛到對著壁爐那面牆上。「一組燒掉,慰藉不管房子裡的是什麼;另一組是叫對方以後別再來了,」克林如此解釋。
桃樂絲問克林,為什麼堅持親自裱框,克林跟她說,他根據模型所建議的,在那份副本背後寫了字。克林要求桃樂絲,只要她還是一天屋主,就絕對不能把那楨副本拿下來,也絕對不能把副本拿出框外。
那晚,克林跟桃樂絲說,他沒再聽到細語聲。
克林同意,只有在桃樂絲確定她房客再也沒聽到什麼後,才收尾款,而桃樂絲一個月後很乾脆匯了錢。隔天,克林打電話給桃樂絲,建議她賣掉那房產。桃樂絲很失落。對,她最終還是得賣掉那地方,但她希望至少再出租一陣子,回收雇用克林的支出,順便多賺點好評。
「問題剛解決,我實在不想跟妳這麼說,」克林告訴她,「但是那塊地的風水變了。」
「你的意思是,那邊的風水不好?」桃樂絲問。
「不,我並沒有說那邊風水不好。我只是說風水變了,如同世間一切事物那般。我只能說這麼多。『天機不可洩漏』是我們這行的無上法則。我是妳的話,就會賣掉那裡,一刻不留。」
雖然桃樂絲實在很想再持有那房產一陣子,她懷疑克林是不是知道什麼她不該知道的事。桃樂絲要她的房仲再次求售。她仍然得揭露她曾經雇了「專業人士」來處理當初的負評,然後她現在是有些好評留言,可資證明問題不復存在。但幾次有人出價最後都沒成,這很可能是因為她的揭露文件造成的。有位買家狠狠殺價,稱那房產的維護很差,還稱桃樂絲除了賣給此人,別無選擇。最後,房產用當初桃樂絲的交易價售出,換句話說,桃樂絲是賠錢賣掉的。成交後幾週,桃樂絲在文史協會認識的人跟桃樂絲說,債券的副本捐贈給了協會,說新屋主看不上眼,還稱那東西「品味很差」。他們謝謝桃樂絲做的副本,那為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發跡當地的家族傳奇,劃下句點。
桃樂絲掛電話前,那人問她,副本是不是什麼贈送給家人的禮物。
「或許吧。怎麼?」她問。
「我們把文件從框裡拿了出來,有點失望,因為那原來只是影本,但是後面有著漂亮的草書字,那是十九世紀末的學生才會寫的草書體。」
「有意思。我可以問上面寫什麼嗎?」
「上面寫著法文。De mon père, à ma sœur. 來自吾父,給予吾妹。」
「嗯。原來如此。」
那年聖誕節很久之後,桃樂絲和我才又講到話。她跟我說她過得很好。她手上房產不再像過去那麼多,雖然比她期望的少,但壓力小多了。
我好奇那棟鬧鬼房子後來如何,她跟我說房子去年夏天毀了。當地遇到颶風,整區泡在水裡。新屋主吝於保險開銷,而當地竟然沒有法令強制保險一事。桃樂絲很意外,因為當地的氣候跟水文條件如此這般。桃樂絲的律師跟她說,新屋主到處究責,還一度準備對桃樂絲提告。她律師說,他們一切照規定來,也揭露了所有房產歷史(「我們甚至還提到房屋鬧鬼」),因為這樣,桃樂絲才發現,她在持有那棟房產期間,其實超付了保險費。她打電話給她在文史協會認識的人,那人跟她說,新屋主試圖告過當地政府,也考慮告州政府,但恐怕因為財務壓力而收手──那位屋主還有其他受損財產,全都透過財務槓桿購入。
桃樂絲跟我說,她很欣慰聽了克林的話,但是她同情新屋主的遭遇。她說,一個家族的財富就是這樣敗光的:過度擴張,然後還以為規則在你身上不適用。
我知道她幾年前意氣風發的時候是什麼調調,所以對此不做評論。桃樂絲提到,她開始想念跟我們共事的日子。她說她懷念那樣的工作本質,事情向前推進,不回頭看過去。我跟她說,我最近升遷,當上了主管,在徵人。要是真有心,她知道找誰聯絡。她不發一語,我問她還好嗎,她說她沒想到我竟然會轉去管理職。她謝過我,跟我說她會考慮。
我們話別前,我問她還有沒有聽說克林的消息。
她說她跟克林寫了電子郵件,跟他說房子毀掉一事,謝謝他當初的建言。克林問她有沒有聽過德布西《沉沒的大教堂》。桃樂絲不解,但回信說,她父親很愛那首短曲。克林說,他最近讀到了該曲背後的故事,講到傳說中的逸思城(Ys)如何沉沒大海,讓巴黎(一說 Paris 原意是「par Ys」,也就是「可比逸思城」)取代了該城的光輝。而,巴黎沉沒海中那日,就是逸思城浮出水面時。克林覺得那故事挺有意思,所以跟她分享。
桃樂絲問他近況如何,他說他搬去了加州。曾經住桃樂絲那房子的女人,丈夫家族靠著華工蓋的鐵路得到巨大收益,讓克林好奇不已。他在想,舊日的金山裡,怎可能沒有未能安息的鬼魂。再說,帶著他的設備模型,去他手上這些軟硬體的起源地接案,有什麼比那更能稱上向這一切致敬的事?
2023-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