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自 "Expression"。
「你在這邊怎麼唸書？又亂又吵，這地方。」
他抬起頭，看到共用大桌旁一位太太。他估量，這人大約五十多歲。她沒有馬上坐下，而是從手提包裡拿出手機，或許在等她買的咖啡吧。她對著他看。
「還好，」他看著她說，手比了比他在看的書。
「這地方真吵，」她又說了一遍，「我要看書，會去圖書館。」
「喔，圖書館十點才開。」
「圖書館應該跟學校上課時間一樣開。我小時候，圖書館早就開了，」那位太太皺眉，「但是世界早變了樣。」
他對她微微一笑。
「世界變了樣，翻天覆地，」她說。
他注意到這位太太帶了把小傘。她把小傘放在大桌上。陰天，他記得天氣預報說一兩個小時候會下雨。雨傘由紅色綠色兩種雨傘布交替組成傘頂。原本，從這位太太的穿著看來，他還在想這人是不是要去參加什麼在地慈善機構聚會之類的。但是那把小雨傘實在像是小學生在用的。所以應該不是吧。
他跟他坐對面的女朋友交換了個眼神。她聳聳肩，然後又埋頭於筆電前工作。
這些年來，他對陌生人攀談的態度變了。起先，他剛來這國家，沒認識多少人，有人想跟他閒聊學業工作以外的事，他很開心。後來，他慢慢習慣這裡的生活步調，開始注意到話語中的各種幽微。有一次，他在看書，一位先生說這本書如何如何。他把書放下，那位先生比了比四周說，「這種人太多了。」他直視對方雙眼問：請問你的意思是？那人轉過頭去，又轉回來說，「沒有，太多人拿筆電工作，不像你，在唸書。」他環顧四周，沒什麼人在拿筆電工作。如果不是那句話，他也許覺得這人算是位紳士，但他好奇眼前這一位，真正想講的才不是工作或唸書。他決定不再跟話，然後跟那人說，祝你有個愉快下午。
幾年前，他現在的女友跟他在一間資安研究機構當實習生，那時他們就只是彼此認識，每次有人跟他攀談，她總是取笑他。有一次，他們在機構大樓附近一家高級咖啡店坐著，一位男士對他笑笑，然後說：「我們鎮上的孩子們要加油啦。」那人把頭歪向他在看的演算法，添了一句，「你們這些人好認真啊。」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那位男士已經別過頭去。她忍俊不住，「為什麼人家總是找你聊天，好像我不存在一樣？」他抗議，說那根本不是什麼聊天啊。
「我要是你，就會多走一點路到馬路另一頭的咖啡店坐，」那位太太說。
「知道店的名字？」他問。
「我從沒記住他們叫什麼。但是他們十一點開。」
「謝謝。我說不定會去看看。」
「那邊我去過好幾次。很安靜的。」那位太太又加了一句。
「了解。」
他又看了他女朋友一眼，但是她兩眼盯著螢幕，眉頭深鎖。他原本還希望，這個小動作會讓那位太太知道，他其實是跟別人同坐一桌，不希望被打擾。很明顯的，對方根本看不出來。他看看那位太太是否還在，此時那人已經坐到另一桌講電話了。
今天早上的心情緊繃。他女朋友一個小時後要看診。他們只想找個地方工作、休息一下，但他們常去的店星期二不開。兩週前他們來這等看診的時候，就已經夠焦慮的，但今天她的工作失火，她必須參與救火。公司有人在設定檔裡誤放了一個字，現在全公司的伺服器上都帶著那份設定檔，拒絕相互往來了。他就算不在她公司工作，也能感受到情況險峻：她一直開著的視窗裡面一片紅，而且她一定是被叫去救火，全員出動，但她其實請了幾個小時的假。
哺乳顧問一診難求，他們排到星期二的時間，已經謝天謝地。他第一次聽哺乳顧問說他女朋友擠乳 (milk expression) 有困難，還以為是不是跟什麼基因表現 (gene expression) 有關：是不是有什麼不該有的跑了出來，或是反過來，該有的沒有。他其實只是想舒緩緊張（如同他過去總是問，明明就不是消防員，為什麼大家都在職場上說救火；明明不是船員，全員出動一定要講 all hands on deck，「所有人上甲板」），結果她說才不是，那詞跟表現一點關係都沒有。對方的意思純粹只是不容易把母乳壓擠出來。
「就跟濃縮咖啡的 espresso 一樣，」她女朋友說。
「Espresso？」
「我以為你對字詞很敏感的。他們是同源字。」
「妳的意思是 ex-press，壓擠 (press) 出來 (ex)……」
「答對了。」
他其實很想效法她，緊張時，用言語把那東西講出來，互相打氣，但此時他只想陪在她身邊。他先前還跟他在家鄉的妹妹說，他們都算健康長大啊，雖然那年代的小孩根本就是「工業化生產」方式養大的，誰知道他們被餵了多少嬰兒配方奶，而且誰知道多早就開始餵了。他原來還講跟他女朋友說這事的（幸好沒有）。反而是他妹妹說，現在即使在家鄉，她的朋友們也把無法親餵母乳視為一種失敗。「所以最好閉嘴，陪著人家就好，」他妹妹這樣告誡。「天知道我們這代人為什麼會這樣想，但你們那邊壓力顯然更大吧。這種事竟然會被視為失敗，想必是你們國家起的頭。我覺得這是一種奇怪的軟實力。」
於是他決定一字不提。過去這幾個月對他來說是全新體驗。他現在的女友並不真的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前，但事情發生得快，他收留了她和她襁褓中的嬰兒。他陪她去法院辦保護令，還跟她一起檢查她所有的帳號跟通信管道。有時男孩在嬰兒背帶裡讓他前背著，不只一次，他被人問，他跟男嬰是什麼關係，有時甚至還是在她在場時問的。
當下呢，這間吵雜的店讓他能喘口氣。男孩在托嬰中心，而他有書可看。
「我們該走了，」他女友嘆了口氣，關上筆電。「我查過了，那位太太說的地方看來還不差，」她補充道。
他環顧四周。那位太太應該離開了，她與她的雨傘。店裡客人現在只剩下他與他女友兩人。
「我以為妳都沒在聽的，」他把背包揹起來說。
「我還是聽了。我需要在這一片紅海間找點樂子。」
「那位太太不是說十一點才開嗎？」
「沒錯。我沒有要我們過去看看。就是萬一下次看診時間比較晚，至少是個選項。」
「希望他們的咖啡可以喝。」
「他們不賣咖啡，」她一邊把背包揹起一邊說。
「那他們賣什麼？」
「珍珠奶茶。」
2023-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