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那天晚上,看到他們兩人默默望著對方,我就知道我該走了。」她說。

她跟我在一家連鎖咖啡店見面。我們坐的這區,幾年前還是喫煙室。剛坐下來的時候,還隱約聞得到累積不知多少年的煙味。真難想像這個國家不久前,連鎖咖啡店室內抽煙還是常態。

「所以妳真的一去不回…」

她那時剛好有個機會出國唸書,於是決定去了。找到了工作,留了下來,結了婚,生了小孩。當然並不是真的一去不回、從來沒有回來過。總還是隔個幾年回去看家人、辦手續、過暑假、為孩子的語言教育傷腦筋。但她確實沒再跟我們主動見面。於是從說故事的角度來看,那些跟柴米油鹽一樣的必要旅行,所謂 essential travel 這種事情,就一點都不重要了。

「妳先生怎麼樣?」

「他好得很,最近升遷當了中階主管,直接間接加起來管四十個人。有一天他跟我說,他們家郊區有塊地,計畫再過個三年,把現在工作辭了,回去看看那塊地可以怎麼處理,或是全家搬去留下來,地域振興…」

「如果我們不是在前半輩子認識的,我也許聽到妳的事,就會覺得如此的人生故事寫到這邊,可以滿意地說:接下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

「說得好。也許我對『我們都知道了』有些保留,但我沒有任何怨言。」

「我記得妳說過,妳跟妳先生講得很白,他不是妳的初愛…」

「你還記得啊?」她大笑。

那是我跟她多年後第一次見面。她那時剛結婚,還沒小孩。她跟我說她先生跟她如何不一樣,認命、務實,然後對結婚這件事情沒什麼想法。她不知哪裡來的衝動提到她的過去,然後說到在她生長的地方,多少流行歌曲講到初戀及其未滿,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麼把這話題接下去了。

「我記得,妳跟我說過。妳先生不聽流行歌的,他跟妳冷冷說,妳聽的歌還不是都從我們這抄過去的…」

「你知道嗎,我一開始聽得很不服氣。他從來不談論其他國家文化的人事物,就只有這麼一次。但是現在再跟你講起,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經過這麼多年,妳先生怎麼想?」

「他啊?他就那麼多年前跟我講過一次。他說,他之所以不聽流行歌,正是因為他不知道他該怎麼 fit 進歌曲中的故事。沒有一個是他能認同、identify 的故事啊。然後他說,身為一個有幾百年歷史家族的後代,他對於自己只是一長條織布的花紋,並沒有什麼不滿,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一點情緒波瀾的。他說他唯一希望的,是那塊織布能繼續織下去。而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成為任何其他人故事的一部分…」

「唉唉。那這樣我懂了。所以這些年,我從來沒問過妳,妳知道他們兩人後來的事情…」

「我知道。我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我們就不用提了。在這個什麼都可以貼上來變成文章或影片的年代,我對於任何能成為別人故事的後來,都只想要避開。我在乎我自己的未來,我的 what-is-yet-to-come,我不在乎別人的後來,別人的 what-came-after-with,我並不想成為那 "with" 的補語…」

我看著她用著我多年不曾再聽過的用語說著這些。我想到她當年是怎麼拉著我去聽那些課的。她的手勢一點都沒變,就如同當年遲到的我坐在教室後頭看到在台前 present 的她那樣…

「我懂。」我嘆了口氣。

我把我那杯便宜的拿鐵喝完,這時咖啡店的工讀生終於送來了我點的熱狗麵包。我撕開芥末醬包淋在熱狗上。

快吃完的時候,店裡突然放起了老歌:「我們最後那一吻 帶著香煙的味道 / 苦澀難過的清香 / … /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the one…」

我們面面相覷。「唉啊我老天。」她說。

「這好像是在趕人了。」我笑笑。

「你時間 ok 嗎?是不是該去搭終電了。」

「嗯,確實…」

「那我下次回去再找你出來吃飯了。」

「我會找間確定不會放 90 年代音樂的地方。」我眨了眨眼。

「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2023-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