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我們年老、無力、流於自滿〉(下)
原文出自德語《明鏡週刊》(Der Spiegel)2005年8月29日的訪談。翻譯的前一篇在這裡。上一篇譯文的末尾為:
《明》:但我們也看到另一種趨勢。許多年輕人比任何一代都來得有世界觀。他們還在唸中學的時候,就已經出過國、有過許多實習經驗。這一代三十出頭的人,便和1968學運世代很不一樣。他們企圖心旺盛、有志氣、成就動機高。
米: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這樣的年輕人很多。問題在於,沒有如此表現的人,比例究竟有多高。根據我們所知的一切顯示,比例高得嚇人。這意味著,那些努力的人,在未來不但要肩負照顧更多老人的責任,同時也得照顧很多沒有能力或不想一起努力的年輕人。如是觀之,則德國人能依靠的,不是他們那些人數僅只有三分之二的下一代,真實的數字──如果我們看的是那些真正有能力(肩負起此一責任的人)──很可能只有一半。而這一半的人裡,竟還有很多人說:「我們要離開德國」(Und von diesen sagen dann auch noch etliche: Dieses Land verlassen wir)。
Update: 我不是很肯定 “Bei den Renten stehen wir hierzulande vor der dritten Nullrunde.” 這句的確實意涵,顯然有一個環節是我不瞭解的,有問題的部份被標註了出來。以下是本次譯文
經irrenhaeusler指正,修正一個翻譯錯誤,並針對Nullrunde一詞做出了解釋。
《明》:您的說法太誇大了。
米:許多政治人物也是這麼說的。他們未能瞭解,漸變的過程有多危險。要是我們快撞牆了,大家的反應就很迅速。我們可完全沒這種反應,因為我們幾十年來是在慢慢往牆撞去。德國已經有二十五年沒有實質的生活水準提升了。另外,收入的實質購買力也停滯不前──不只在德國如此,法國、義大利,甚至美國都是。至於國民年金也已經有三期呈現零成長 德國的國民年金給付額至今也已經有三年沒成長了(Bei den Renten stehen wir hierzulande vor der dritten Nullrunde)。領取年金者的購買力也因此下滑。如此事例還有許多。
《明》:那麼是東歐人跟亞洲國家的人得利囉?
米:所有跡象都指著此一方向。不過,到頭來究竟是中國還是印度會勝出──這一點尚有爭論空間。
《明》:您自己剛剛才說過,社會條件具有決定性,而中國的社會條件,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屬於模範吧。有沒有可能,人民共和國在十年內遭遇巨大的問題,例如遭遇社會動蕩,或甚至發生革命呢?
米:我相當確信,這幾個國家一定會遭遇問題。這些國家今日的經濟成長率不可能持久。但是這些國家的問題,屬於青春期的問題。事實上問題甚至還不及青春期一詞強烈程度的一半。我們呢,卻是年老、無力、流於自滿。我經常造訪所謂的發展中國家,到這些地方的大學去。許多人相當靈活敏捷,表現出那種不顧一切要往上爬的意志,以及那種得以克服逆境打擊的能力──這些在西方社會都相當難找著。西方社會只想保有及享受既得利益。
《明》:二十年前,日本人足跡踏遍全世界,還到處收購公司。如今我們都知道,日本已經經歷了十五年的經濟停滯,現在好不容易才又要慢慢爬起來。這個例子不正說明了,人們對於長期的趨勢,是不可能說得準的。
米:我並不認同這種幸災樂禍的看法。理由是日本的基本面走的是另一個方向。日本當時的出生率已經很低,而老年人口的比例迅速成長。當時的日本人卻對此不感興趣。他們當時全力發展經濟。現在我在我們德國人身上也看到了同樣的行為模式。
《明》:但與您所描繪出那種死氣沉沉相反的是,過去數十年來,有實質意義的新發明,都源起自西方,這證明了西方的創新能力是成長了的。
米:要是事情不這麼樣,那才令人奇怪。再強調一遍: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西方已經沉淪。只要看看我們今日享受的生活水準,就知道這種說法的荒唐。並不是這樣的,我所關心的是趨勢。於此我要指出,好比說,可倫坡〔斯里蘭卡首都〕或波哥大〔哥倫比亞首都〕的學生,與波昂或萊比錫的學生相比,差距已經拉近。也因此,許多西方企業,諸如西門子或微軟,不但連生產、甚至連研發工作也移轉到亞洲來做,也就不是巧合了。
《明》:這些企業並不是因為中國人或印度人更聰明才搬家的,而其實是因為他們──至少現在來說──更廉價。
米:這點毋需爭論。但是他們才不僅僅是更廉價而已。他們往往還更具條件資格。再說,在他們的收入水準達到今日西方人所得的一半之前,甚至還有好多年的時間,可以為自己爭取到絕佳的實質收入。也因此像德國這樣的國家,承受的壓力便很大了。
《明》:我們從中能學到什麼?
米:最主要的,就是我們要能減少收入(Einkommenseinbußen),好讓收入能以社會團結的方式(solidarisch)均分。直到目前為止,這樣的減少只落到了少數人頭上。這些人的購買力降為零。其他人則好端端的,完全不受這種情勢的影響。
《明》:您的意思是說,我們寧可讓一部份德國人失業,也不願意讓所有人都少賺一點?
米:就是這樣。美國人及英國人的做法就不一樣。他們讓大多數人的實質收入降到一個程度,而這程度是在德國的我們認為是不可接受的。這就是這些國家失業率低的缺點。
《明》:也就是說呢,這些國家有一些人賺的錢,要比能維持必要生活所需來得少。
米:這得看一個社會怎麼認定什麼叫維持生活所需。就拿這點來說,德國人跟美國人就不一樣。但是兩方看到的事情一樣:一個問題是由所有人共同承擔的。幾乎每個國家,價值創造反應到就業的比例,都在降低 幾乎在每個國家,所創造的價值來自(勞動)就業的部分都降低了(Fast überall nimmt der Anteil der Wertschöpfung, der an die Erwebsarbeit geht, ab)。薪資水準下降了。每個社會也因此必須找到手段和途徑,來面對此一問題。
《明》:那麼,要怎麼在一個自由社會裡,為所有人安排薪資的下降呢?
米:在英國及美國,這樣的安排很快就開展了。我有個在美國居住工作的姐夫,就遇到了此一狀況。一個大型保險公司,在每個月30號把所有人都解雇,然後於次一月的1日把人再雇回來。雇用條件每下愈況。不過沒有人被解雇。在德國,像這樣的作法,簡直無法想像。
《明》:不過到頭來,〔個人〕薪資所得的下降,只是讓企業和投資人得利,而沒有讓整個社會都享受到好處,這是很危險的。
米:我看得出這種危險。我也同時看到,要避免這種問題,是多麼地困難。靠政治干預,至少在自由民主國家來說,很少能發生作用。我也因此只能寄望說,那些得利的人夠聰明,不要把自己立足之地也搞翻了,把自己坐的樹枝給折了。這些人不只應該提供社會好的方案,更應該想到,一個充滿不平之氣的社會,稱不上是繁榮的社會。
《明》:所以:收入的下滑,可一點都不是好事了?
米:對面臨收入減少的人,當然不是好事。但是,與許多早期工業化國家的收入水準倒退相對應的,是許多後進國家的收入增加了。結果收入減少的結果帶來一件事,那便是在過去被市場鄙棄、被視為沒有經濟價值的工作,又再度變得有經濟效益了起來。過去以來,工會只會嚷嚷:什麼清潔工、搬運工的!結果甚至把這些工作的尊嚴也奪走了。這兩件事加在一起──這類型工作既失去了經濟價值、又失去了尊嚴──結果就是年紀大、身體孱弱的人,得自己拖行李,工作能力強的人得自己擦鞋。這種情況說不定會再度發生變化。
《明》:尊嚴對一個擦鞋工來說,什麼都買不到。
米:但是靠工作賺來的錢,可就能買到東西了。我們想怎樣?我們是想繼續投入更多錢在自動化上,而這根本創造不了多少需求,還是立刻就讓更多人能參與價值的創造,即使這些人的收入相當微薄?
《明》:可是,要在戲院裡雇一位帶路員,或是雇加油工來加油,豈不是倒退回到五零年代。
米:如果有更好的工作在面前,任何理智的人都不會有強烈動機去從事這樣的工作。但如果選擇變成:要不就是帶路員,要不就是失業,那麼選擇當帶路員還是好些。我認為,有能力給工作的人,卻不給別人工作,這是完全逆反了社會團結的(ausgesprochen unsolidarisch)。在過去成千上萬的人因此有了收入。生活水準提高後,大多數這類的工作都被取消了。原因是:太貴了。我們德國人呢,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太貴了:不管是做為服務業、技術人員,還是哪一種行業都是。這樣的政治經濟體制是運轉不下去的。我們在這樣的條件下維繫經濟,而這些條件近乎病態偏執。
《明》:任何一個政治人物,要是承認此一問題、對症下藥,就會選不上。
米:很遺憾正是如此。會選上的,一直都是那些畫大餅、做大夢的。隨便哪個人,只消說所有的痛楚都能靠一片阿斯匹靈消解,就會得到選票。要過了一段時間,人民才會發現,這樣是不成的。最明顯的例子就是1998年的德國聯邦議會選舉了(譯註:該年社會民主黨〔SPD〕取得國會多數,施若德〔Gerhard Schröder當上德國總理〕。社會民主黨人士那時承諾,要讓德國的社會保險體制回復到最初的狀態。柯爾(譯註:Helmut Kohl,1982-1998任職德國總理)執政後期的一些節流改革法案,被凍結了起來,結果過不了多久又再搬出來施行。這套系統要像過去那樣繼續運轉下去,已被證明是不可能的了。
《明》:那麼政治人物,要怎麼避免落選的威脅,又能採取正確的政策呢?
米:一位政治人物,必須要能為被認為是對的事情獻身──在此情形下,政治人物得說:余立於此,別無所能(譯註)。我得跟你們說,這塊土地上必須做到這些,即便你們要把我送去荒漠亦然。而當一個人真被拉了下來,就得有下一個人上台,並且明說:你們之前所聞,是正確的;我亦不能動搖。未來若能有更多政治人物如此表現,人們才可能一起參與這些必要的改變。
《明》:米格爾先生,我們謝謝您為我們做這次訪談。
譯註:原文是”Hier stehe ich, ich kann nicht anders”,一般說法是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 1483-1546)於1521年4月於沃姆斯(Worms)的帝國議會上受審答話時的結語。
lukhnos :: May.28.2006 :: res publica 公共生活 :: 7 Comments »
7 Responses to “翻譯:〈我們年老、無力、流於自滿〉(下)”
呃,die Würde von Schuhputzern=擦鞋工的「消失」?
Sie haben Recht. 已經更改了,謝謝指正!
呃,又是我:
1.幾乎每個國家,價值創造反應到就業的比例,都在降低(Fast überall nimmt der Anteil der Wertschöpfung, der an die Erwebsarbeit geht, ab)
小小建議,可否譯為:「幾乎在每個國家,所創造的價值來自(勞動)就業的部分都降低了。」
2.”Bei den Renten stehen wir hierzulande vor der dritten Nullrunde…”
呃,大致是這樣:德國國民年金的給付額是隨著通貨膨脹與物價指數每年修正,而且幾十年來都是向上修。現在因為財政困難、失業率高,用來給付年金的來源減少,所以不再根據以前的所謂動態(Dynamik)原則調整,而是採取一個定額(有一套複雜的計算公式,這我就沒研究了),因為金額沒有成長,所以稱之為 Nullrunde。這個辦法從 2004 年開始實施,今年剛好是第三年。
irrenhaeusler,
謝謝指正,已經修正了,也謝謝你對Nullrunde的說明。:)
Came across your blog and have had fun with it. You seem well versed in Mandarin, English, German, and/or even Japanese. Would you care to share how you picked them up in such a degree of fluency?
Regards,
MC
SimpleMC,
中學時寫作文,老是被國文老師說:不要看太多翻譯小說。So I don’t even know if I’m well versed in Mandarin, of which I’m a native speaker…
We’re living in a great time as foreign language material is more readily available than ever. So I’m just trying to make most of it.
Still, thanks for letting me know that you have enjoyed this blog. I’m really glad that people can have fun with it. :)
下雨,不划龍舟了…
再看一次這篇德國社會學者Meinhard Miegel的訪談,覺得其中有些對社會的觀察頗值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