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ld Blog Archive (Traditional Chinese), 2004-2009

Archive for the 'litteris 字與詞' Category

「八萬」

(illustration courtesy of zonble)

gugod 和我在討論 ICOS 2005 「SQLite 電撃的なtalk!」講題時,所想到的詞。

八萬是麻將的一張牌,有所謂「二五八萬」者(似乎是拿來比喻人很跩的用語,例如:「他跩得跟張二五八萬似的」)。此處作新解:所謂「八」位元的「萬」國碼,UTF-8 者。SQLite 好之所以好,就在於該資料庫軟體完全支援「八萬」。當然除了八萬之,還有一六萬跟三二萬這類的東西,但是據說這種牌比較冷門,大家還是比較喜歡「八萬」。

所以,要是在不能打「八萬」的中文場合聊天,就只好聽五筒了。

一個拼錯了二十年的名字

「倉頡」輸入法究竟是怎麼被拼成 Changjei 的,恐怕已不可考。我印象能及,這個拼法最早見於倚天中文系統的 CHANGJEI.TAB 檔(約 1984 年前後)。這完全是錯誤的拼法。首先,照威妥瑪拼音的話,CHANG 可能是「昌」或「張」(嚴格說來是 ch’ang),無論如何絕不可能是「倉」字──理應拼成 tsang 才對。再來,j 開頭的拼音,只有在漢語拼音中,才拿來拼國語中ㄐ聲母開頭的字。不幸的是,這一部份的字也拼錯了,應該是拼成 jie 才對。

如果照威妥瑪的拼法,這檔案理應拼為 TSANGCHIEH.TAB (chieh才是「頡」或「切」,如果你很講究的話,應該要用 chieh 跟 ch’ieh 來區分這兩者的),但是當年 MS-DOS 檔名前半部只能容許八個字。那麼,用漢語拼音的話,理應拼成 CANGJIE.TAB 才對。

沒想到這錯誤一錯就錯了二十餘年,從倚天「飛碟一號」一路錯錯錯錯錯到現在。我們在整理 OpenVanilla 所用的倉頡資料檔時,因為有想到這件事,於是將倉頡資料表格中的英文描述,改成了 Cangjei,結果沒想到還是改錯了。今天終於正式改回了 Cangjie,會在以後的版本中發佈。

至於那個 Changjei 已經進入了各種平台的中文輸入法中,積非成是…… 「倉頡」變成了「昌頡」(按照 jei 還原,會寫成ㄐㄟˊ,一個台灣講的國語/大陸講的普通話/外國人稱Mandarin的語言裡不存在的音),這,也只能說是歷史的玩笑了。

「何以拒絕看見」的追問:烏韋.提姆的《以吾兄之模範》(中文書名暫譯)

讀了烏韋.提姆(Uwe Timm, 1940-)的《以吾兄之模範》(Am Beispiel meines Bruders. Köln: Kiepenheuer & Witsch, 2003;中文書名暫譯,以下頁碼為2005年DTV出版社的平裝版),竟然發覺,原來他更早之前的《咖哩香腸之誕生》(Die Entdeckung der Currywurst, 1993),寫的原來是自己的故事。

1940年生的烏韋是家中的么兒,姐姐和哥哥年紀都比他大很多。他的哥哥卡爾─海因茲(Karl-Heinz)早他十六年出生,卻於1943年死在德軍於烏克蘭的戰場上,時年十九歲。烏韋可以說是活在他兄長的陰影下長大的。作為家中「後生的么兒」(Nachkömmling),他無法在父母因為漢堡空襲失去一切的戰後,跟家人一起負擔重建的責任。烏韋的父親在戰後自學成為皮草衣匠,以經營自家的皮草店鋪維生──因此可以知道,《咖哩香腸》中敘事者父親的漏夜縫製大衣、主角蓮娜.布綠克(Lena Brücker)幾經轉手以物易物,最後換得咖哩與香腸肉的驚險過程,都確有其真實的依據。然而,家中經濟絕對是不如以往的了。烏韋的父親不時流露出這樣的感嘆:「如果卡爾─海因茲還在世的話」。

提姆一家對長子逝去的哀傷,那種需要以虛擬式提問的感嘆,在晚生的烏韋眼中,其實也是他父兄、母姐一整代人,對於德國的失去的感傷。在戰後禁忌的氣氛中,他父兄那一輩人德國人在酒館裡說:「我們只是聽從命令而已!」「那群雜碎誤用了我們的忠誠!」「如果不是希特勒犯了這個錯那個錯,我們早就贏了!」戰後同盟國對待德軍(Wehrmacht)與納粹黨衛隊(SS)的態度有別:德軍僅是服從以黨領政的納粹政權,而戰爭的罪行都是SS犯下的。在除納粹化(Entnazifizierung)的過程中,人們拼命想要甩去加諸於自身那我等一整代人的指控。

然而,卡爾─海因茲卻自願參加了武裝黨衛隊(Waffen-SS)。他的父母並以此為榮。這對烏韋在成長過程中,始終是個謎:為什麼?!在他哥哥於烏克蘭重傷不治後,SS將他僅有的遺物送回家裡:一管牙膏、一封電報、一只二等鐵十字勳章、一些雜物,還有,一本日記。兄長的日記成為父母對長子思念的依靠。在提姆家人紛紛去世後,么兒終於拾起力氣,翻開那本日記,追隨著兄長的腳步,試圖理解那一個從小就不曾有過真正解答的疑問:為什麼?

Auf die Frage, warum der Bruder sich zur SS gemeldet habe, gab die Mutter einige naheliegende Erklärungen. Aus Idealismus. Er wollte nicht zurückstehen. Sich nicht drücken. Sie, wie auch der Vater, machte einen genauen Unterschied zwischen der SS und der Waffen-SS. Inzwischen, nach Kriegsende, nachdem die grauenvollen Bilder, die bei der Befreiung der KZ gemachen Filme, gezeigt worden waren, wußte man, was passiert war. Die Mistbande, hieß es, die Verbrecher. Der Junge war aber bei der Waffen-SS. Die SS war eine normale Kampftruppe. Die Verbrecher waren die anderen, der SD. Die Einsatzgruppen. Vor allem die oben, die Führung. Der Idealismus des Jungen mißbraucht. (19)

當問到為什麼哥哥自願參加黨衛隊的時候,母親給了一些方便的說詞。「出自理想。」「不願落於人後。」「不想逃避責任。」她,連同父親,對於黨衛隊和武裝黨衛隊,區分得清楚。戰後,因為那些自解放後的集中營裡所拍的恐怖照片,人們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群混帳,」人們說,「那群罪犯」。但孩子參加的是武裝黨衛隊。「黨衛隊的人就跟一般的戰鬥部隊一樣。惡棍都是別人,是那些保安衛隊(SD; Sicherheitsdienst)的。是那些特勤隊的。最是窮凶惡極的,就屬領導階層。孩子的理想個性被他們濫用了。」〔我的試譯〕

在翻閱兄長日記的過程中,烏韋看見了派駐遠方部隊的生活,看見了烏克蘭的「敵人」。烏韋母親生前,到了七十多歲的高齡,仍希望去烏克蘭一趟,好能接近死去孩子的埋骨地。這個心願並沒有真正實現。在無言中,烏韋默自接下了這個遺願,於多年之後參加烏克蘭德語文學講座的機會,試圖前往當年的戰場與德軍墓塚。在戰爭五十多年後,烏克蘭依舊貧窮破落,戰爭的傷痕依然可見於每一寸醜陋的街景中。德軍墓塚紛紛被人關閉清空,而烏韋在旅程中,最後決定多和他所認識的當地人相處、交談:「我獨自忖度道:和他們坐在一塊,要比繼續前行要好些」(125)。

卡爾─海因茲並不是一個仇恨猶太人、仇恨俄國人的兄長:在他的日記中,找不到那些經常於同時代的軍人書信中看到的用詞:「低等族類」「垃圾」「骯髒的種族」。烏韋的家人也絕不是有種族仇恨態度的人。然而這樣烏韋更加不解的是:就算如此,難道他們不知道,隔壁的猶太鄰居,一個一個消失了嗎?烏韋父兄母姐的那一整代人,難道沒從報紙上讀出來,他們的祖國正在進行什麼樣的冷血嗎?

「我們對此一無所知」(Das haben wir nicht gewußt, 129)。

然而,對於那樣的「一無所知」,烏韋的反應卻是身體的:

Seit ich an diesem Buch arbeite, seit ich lese, wieder und wieder, die Briefe, das Tagebuch, aber auch die Akten, die Berichte, die Bücher, abermals Primo Levi, Jorge Semprun, Jean Arméry, Imre Kertész und Brownings Ganz normale Männer, seit ich Tag für Tag das Grauen lese, das Unfaßliche, habe ich Augenschmerzen, erst am rechten Auge, ein Abriß der Hornhaut, einige Wochen später am linker, was sich wieder holte, jetzt zum fünften Mal, ein brennender unerträglicher Schmerz. Ich bin nicht übermäßig schmerzempfindlich, aber dieser Schmerz läßt mich nicht schlafen, macht Lesen und Schreiben unmöglich, ein Schmerz, der nicht nur das verletzte Auge tränen läßt, sondern auch das andere, ich, der einer Generation angehört, der man das Weinen verboten hatte — ein Junge weint nicht –, weine, als müßte ich all die unterdrückten Tränen nachweinen auch über das Nichtwissen, das Nichtwissenwollen, der Mutter, des Vaters, des Bruders, was sie hätten wissen können, wissen müssen, in der Bedeutung von wissen, nach der althochdeutschen Wurzel, wizzan: erblicken, sehen. Sie haben nicht gewußt, weil sie nicht sehen wollten, weil sie wegsehen. Daher bekommt das immer wieder Behauptete seine Berechtigung: Das haben wir nicht gewußt — man hatte es nicht sehen wollen, man hatte weggesehen (143).

自我著手撰寫這本書開始,我一再一再閱讀,那些書信、日記,同時也閱讀檔案、新聞、書籍,當我又一次閱讀普萊摩.列維(Primo Levi, 1919-87,著有《如果這是一個人》If This Is a Man)、閱讀赫黑.先普倫、尚.阿爾梅里、伊姆雷.克爾帖次,以及布朗寧的《完全平凡的人們》,當我日復一日閱讀那些灰暗的記事、那無法理喻的事件,我的眼睛竟然疼痛起來,我的眼角膜裂傷,幾個禮拜後輪到左眼,然後反覆如此,如今已是第五次這樣,一種燒灼、無法承受的疼痛。我並不是那種對疼痛過度敏感的人,但這樣的痛使我無法入睡,根本無法閱讀和寫作,那樣的疼痛,不只讓受傷的那眼流淚,連另一隻眼睛,也哭了起來;而我,在我那個世代,人們是不許流淚的──男孩子不能哭──那樣的哭泣,彷彿是我必須把那所有壓抑的眼淚全都流洩出來,卻同時也為那「不知道」、「那不想知道」而哭泣,那是母親的、父親的、兄長的不知道與不想知道,而他們明明可以知道的、應該知道的,就如同古德語裡,「知道」(wissen)的字源那樣:wizzan,瞥見、看到。他們不曾知道,因為他們不願看到,因為他們轉頭不看。所以那一再重覆的辯解是這樣來的:我們對此不曾知道此事──因為人們不想看見,人們轉頭而去。〔我的試譯〕

卡爾─海因茲的日記,在他受重傷前許多天就嘎然而止:烏韋的兄長決定停止寫作,因為他不知道面對那些瘋狂、灰暗的事件,這樣的日記要何以為繼。一直到他去世六十年後,他的弟弟,那「後生的么兒」,追隨著他兄長的腳步,繼續寫了下去。或許透過那樣的繼續述說,德國人才得以看見,他們當時所沒能看見、不願看見的灰暗與瘋狂。

採用語料庫編成的詞典

Corpus 在語言學上的意思是「語料」,corpus-based dictionary 則是「使用語料所編出來的詞典」。在英語學習上,Collins 以 COBUILD (全名為 Collins Birmingham University International Language Database)所編彙出的一系列 Learner’s Dictionary 可能是最早使用語料,並針對第二外語學習者所編彙的英語詞典。

這本字典的第一個版本,大約是在我唸書的時候出現的。還記得那時候許多剛從國外回來、特別是英語教學專長的老師,都紛紛推薦這套詞典。

我大約是在頭一次聽到這套字典後一年,看到有同學在用了,才去買了一套。先前我用的是 Longman 一本 1990 年代初期所編的英英-英漢雙解詞典,難字則配合 American Heritage 使用。Collins COBUILD 給了我完全不一樣的使用經驗。

所謂 corpus-based dictionary ,跟不是 corpus-based 的字典,最大最大的差別,就是使用上的感覺:傳統的詞典最大的問題,在於常常要找什麼沒什麼,特別在口語表達方式、例句、流行語這三種面向上。這當然跟傳統詞典編輯的方式有關。傳統詞典過去一直仰賴編輯委員會的組成,以及資料收集、整理的功力。這中間反應了編輯委員會的學識涵養,以及相當大一部份的人為偏壓(bias)。例如許多老字典的例句,可能來自經典文學、劇本、散文,以致於例句往往落後字詞的通行意義,有時甚至可能達百年以上的差距。

然而像 Collins 詞典就很不一樣。我到目前為止,幾乎還沒遇過哪個寫作上的字義問題,是 Learner’s Dictionary 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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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Updike 評論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的近作《海邊的卡夫卡》出英譯本了, *New Yorker* 雜誌刊載了由 John Updike 所寫的評論。雖然情感上讀中譯本,據說比較能撿拾出日文的味道,但是理智上覺得,在村上在中文譯界儼然是種工業的情況下,我還是寧願花一倍以上的時間去讀英譯本。

大江健三郎與村上春樹

在一篇名為「日本的雙重認同:一位作家的窘境」的講稿 (1988) 中,大江健三郎對村上春樹有以下的短評: [1]

在此種 [純文學與其他類型的出版品相較起來江河日下] 的趨勢,村上春樹這位戰後的作家,據稱吸引了許多新的讀者進入純文學中。但是很明顯的,村上的標的群落在純文學圈外,而村上也的確是試圖在圈外建立起他的地位。一般認為,村上與1946-1970這段期間的戰後文學間,沒有任何直接的關聯。(很快地附帶一句,我認為,要能在未來救活純文學,就得要看看我們有沒有辦法,把村上以及1970年前的戰後文學這兩者間的巨大鴻溝,給填補起來)。

Amidst such a trend [that the number of junbungaku publications is
inversely proportional to the increase in the amount of the other publications],
Murakami Haruki, a writer born after the war, is said to be attracting new
readers to junbungaku. It is clear, however, that Murakami’s target
lies outside the sphere of junbungaku, and that is exactly where he
is trying to establish his place. It is generally believed that there is nothing
that directly links Murakami with postwar literature of the 1946-1970 period.
(As a hasty aside here, I believe that any future resuscitation of junbungaku
will be possible only if ways are found to fill in the wide gap that exists
between Murakami and pre-1970 postwar literature.)

大江做出此評論的時候,村上已經在日本文壇紅了將近十年。《聽風的歌》寫於1979,而1987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咸信在日本就銷出了超過四百萬冊以上。這段期間裡,村上被認為是以風格取勝的作家,主題比較多是呼應美國小說,像是Raymond
Carver,或是更早之前的Scott Fitzergerald。村上自己也承認他幾乎不看日本人寫的東西。[2]

然而,1997年的《發條鳥年代記》[3],卻多處向大江的巨作《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致意。在《萬延元年》中,主角蜜三郎重覆地提到自家後院新蓋的淨化槽(化糞池?),而《發條鳥》則圍繞在某間兇宅後方的井。蜜三郎和鷹四回到了兄弟在四國的故鄉,尋找1860年他們的祖父和叔祖,在當年農民暴動中所採取的不同角色,以及其意義。村上在《發條鳥》中試圖挖掘1939年滿洲國的諾門罕戰役,以及那時從該戰役存活下來的人,後來在各自的國家(日本、蘇聯)是如何地目賭或甚至得到了權力。在《萬延元年》中,敘事者承受了妻子在生下了腦障兒後的掉落;而《發條鳥》的敘事者則得面對妻子離奇的失蹤。

當然,兩本書有基調上的根本不同。然而《發條鳥》在幾個主題 (motive) 上的表現,與《萬延元年》簡直神似極了(詳細的列舉有待時間來補全)。而村上在這一本書中的大轉向
— 將觸角伸進日本的戰時,並系譜地考察當前的權力,是如何得以追溯回當時的巨大不明 — 難道真的只是他在 Buruma 的 New Yorker 訪談稿所稱的,是一種「天啟」?

將觸角伸進歷史中:用一句T. S. Eliot的詩,"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 做為一個普通人,難以忍受的是,在那一刻,她發現自己只不過是歷史力量的產物。歷史性的,或者系譜性的考察,則更往往映照出,當前這一刻的光華繁茂,其土壤往往是血和黑暗所培養的。

 

附記

  1. 講稿出自Oe, Kenzaburo: "Japan’s Dual Identity: A Writer’s
    Dilemma." 收在Miyoshi, Masao and H. D. Harootunian, eds., Postmodernism
    and Japan
    (Durham, NC: Duke UP, 1989) 這本書裡。摘錄文字出自該書第200頁,中譯為我自己翻的。
  2. 請參閱Buruma, Ian. "Becoming Japanese." New
    Yorker
    23 Dec. 1996: 60-71.
  3. 因為我無法閱讀日文,《萬延元年》我讀的是李永熾所翻譯的版本(台北:東販,1996)。《發條鳥》則是Jay
    Rubin的英譯本 (The Wind-Up Bird Chronicle, New York: Vintage,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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