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ld Blog Archive (Traditional Chinese), 2004-2009

亂讀古書的好處之一……

就是知道,原來某些胡扯瞎扯的技倆,是有古人背書的(蒙田《散文集》第2冊第12章):

我曾在義大利時建議某個人,既然他非常努力想學義大利文,卻僅僅只是需要被瞭解,又不期望有什麼特出成就的話,他實在只要使用任何他信手捻來的字就好了,管它是拉丁文、法文、西班牙文還是加斯孔方言,只要加上義大利文字尾就成,而且這樣絕對正好會搭上某種義大利方言的說法,諸如托斯卡納、羅馬、威尼斯、皮耶德蒙或是拿坡里,而且在各種文法組合裡,總會用到一個對的。

1595年版的蒙田原文:

Je conseillois en Italie à quelqu’un qui estoit en peine de parler Italien, que pourveu qu’il ne cherchast qu’à se faire entendre, sans y vouloir autrement exceller, qu’il employast seulement les premiers mots qui luy viendroyent à la bouche, Latins, François, Espagnols, ou Gascons, et qu’en y adjoustant la terminaison Italienne, il ne faudroit jamais à rencontrer quelque idiome du pays, ou Thoscan, ou Romain, ou Venetien, ou Piemontois, ou Napolitain, et de se joindre à quelqu’une de tant de formes.

1603年版的英譯:

I perswaded somebody in Italy, who laboured very much to speak Italian, that always provided he desired but to be understood, and not to seek to excell others therein, he should onely imploy and use such words as came first to his mouth, whether they were Latine, French, Spanish, or Gascoine, and that adding the Italian terminations unto them, he should never misse to fall upon some idiome of the countrie, either Tuscan, Roman, Venetian, Piemontoise, or Neapolitan; and amongst so many severall formes of speech to take hold of one.

我也來學舌來個仿古版(不負任何責任):

嘗經意大利阿,余曉義于人曰,君習所謂意語者,求人能解爾,既不奢精進,果然,則不假思索脫口出者可也,諸若剌丁語、法語、西語,乃至喀思孔鄉音,便附以意語詞尾,誰曰不宜;有甚者,大凡經此而出,竟能射方言諸端於其一,則托思喀吶、羅馬、維尼思、辟琊德蒙、拿珀里者,句法雖眾,要言不離其宗也。

嗯,應該要有張同樣仿古的《蒙氏泰西遊記》插圖才對……

「八萬」

(illustration courtesy of zonble)

gugod 和我在討論 ICOS 2005 「SQLite 電撃的なtalk!」講題時,所想到的詞。

八萬是麻將的一張牌,有所謂「二五八萬」者(似乎是拿來比喻人很跩的用語,例如:「他跩得跟張二五八萬似的」)。此處作新解:所謂「八」位元的「萬」國碼,UTF-8 者。SQLite 好之所以好,就在於該資料庫軟體完全支援「八萬」。當然除了八萬之,還有一六萬跟三二萬這類的東西,但是據說這種牌比較冷門,大家還是比較喜歡「八萬」。

所以,要是在不能打「八萬」的中文場合聊天,就只好聽五筒了。

In memoriam Peter Drucker (1909-2005)

我讀的第一本杜拉克是《非營利組織的管理》(原文出版於1990),那時還是高中生,是因為擔任社團幹部,學長推薦而去看的書。後來就再也沒重新翻閱過那本書。但是有一句話卻留了下來,大意好像是:因為不是以營利為目的,所以組織的使命和願景就是最重要的問題。如今這樣的一個想法,突然對我來說不再只是一句引言。非營利組織只是組織的一種,杜拉克終極關心的還是「管理」這個概念在真實世界所能起的作用和意義。

另一本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旁觀者》,同樣是一位朋友推薦的。朋友說,因為這本書,讓她大表佩服:杜拉克是一個會說故事的人,而且對人的觀察入微──朋友問,能洞察人的個性,這不就是作為組織者的同一個要件嗎。

我倒是把《旁觀者》看成另一種時代的見證。杜拉克成長於二十世紀初的維也納,根據《旁觀者》的自述,那是奧匈帝國衰落,奧地利抱著帝國餘暉的年歲。古老歐洲的人文養成還在(杜拉克從小練琴、習外語,家裡的人往來都是維也訥的知識份子),而杜拉克從他祖母身上,看到現代國家和疆界的牆是如何一道道築起來的:現代的身份管制、護照、簽證,都是在兩個世紀之交開始鋪天捲地而來。杜拉克因為這樣的洞見,同時也看出了德語系國家終將走向極權之路。就這一點來說,將《旁觀者》與哈夫納《一個德國人的故事》並陳而讀之,不時令人掩卷而嘆:世界竟是這樣開展的。

我忘了他是在哪裡曾說過這樣的話:「有人說影響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三個思想家是愛因斯坦、佛洛依德跟馬克思,如果我有所選擇,我會拉下馬克思,換上泰勒」。泰勒一般認為是現代化生產之父、「作業研究」(operation research)之祖。在台灣某種「制式」左派知青養成過程中,免不了接收到的訊息是:生產線/「泰勒化」式的拆解、部門式的思維模式,是一種導致人與其工作成品異化的罪惡(云云、云云)。但是唸管理學院的同學(幾乎可以肯定這些人不會變成左派知青),則會說作業研究是多麼重要的一門學問。如今回想起來,這其中某種台灣式的、兩派人難以湊攏在一起的人格分裂(我們是個如此《天下》和《商業周刊》的社會),還不知道該怎麼說比較好。倒是,研究所的時候,有位葛蘭西味十足的老師(她對做人的期許是「當個油雞(三寶飯的重要組成)姿勢糞仔」──以「沒學婦科」和「第一大」等人為榜樣),一次上課時聊到,「搞運動也要有組織跟紀律」,言下之意是叫我們這些假左青(我們只學到了某種自以為是知青的「姿勢」,離「知識」很遙遠),偶爾也要唸唸如何管理團隊、組織運動,之類之類的。她後來還說了很多這樣的東西,算是相當振聾發瞶。叫我現在配著這樣的觀點再來讀杜拉克,說不定有新的啟發也未可知。

我所讀過的杜拉克如此,相當淺薄。但是看杜拉克《旁觀者》中描寫一個又一個的人物、他對這世界的理想(那比較接近在國界還沒有像今天這麼捲天蓋地的年歲),以及他所撰寫人物的背後的時代氛圍(學歷其實已經很重要的通用汽車、思想接近玄學的麥克魯漢、只問手段的季辛吉等等),我想我的驚嘆跟推薦這書的朋友類似:這是一個說故事的人。而這樣的典型,如今已在夙昔。

失法危機:一篇作為解惑起點的文章

顏厥安,〈實定法真的萬能?〉,《中國時報》2005年11月5日。

對關心公共議題的人來說,近幾年在法律制度面上的變化,讓人總有種漸漸要窒息的感覺。例如對於性別及媒體所制定的諸多誇張的法律或頒行的行政命令。但是在大叫「這種法律太誇張」了之後、在動員、連署、抗議、沉寂了之後,更大的問題或許在於:為什麼誇張的事物得以存在、滋生,甚至蔓延、擴大開來,讓台灣「幾乎成為一個由規訓巨靈所統治的懲罰國」?

摘錄其中兩段如下:

舉幾個現象面來加以考察〔法的內在合理性流失的危機〕吧。首先,具有形式「民主」正當性的國會,由於掌握了實證法的制定權力,往往誤以為民主社會的法僅僅來自於制定,由此不但氾濫了「得/宜制定」的範圍,更反向裁縮了法的合理性範圍。例如不久前才剛被宣告違憲的全民指紋強制建檔規定,就是個制定氾濫思惟的產物。值得注意的是,此一制定權氾濫的狀況,並不必然僅意味著國會權力的擴張,透過制定法構成要件的塑造與授權,行政機關與法院,也可能獲致難以適當節制的權力濫用空間。

其次,是行政機關與行政權因為迎合著制定法的規定而產生的許多奇怪現象。第一,因為法律的授權,行政機關竟然取得對重大基本權的裁量性限制權力 [. . .]。第二,由於不深切反思管制失靈的動因,蔓蕪於各種行政法中的行政罰與行政刑罰,已經讓臺灣幾乎成為一個由規訓巨靈所統治的懲罰國。孕婦吸菸受罰的草案規定,僅是一可笑且可悲的著例。而行政罰法仍以刑法的「不得因不知法律而免責」為原則,對應於制定法之制修廢的常態性與任意性,人民幾已陷入何所措手足的窘境。第三,近年來基於各類公益名目(媒體、性別、族群、教育……)進行的法律改革,不但很少針對前述之「裁量國」與「懲罰國」的「合法」基礎進行檢討,反而頗有強化其共構關係以達成管制目標之想像性成就的趨勢。

一個拼錯了二十年的名字

「倉頡」輸入法究竟是怎麼被拼成 Changjei 的,恐怕已不可考。我印象能及,這個拼法最早見於倚天中文系統的 CHANGJEI.TAB 檔(約 1984 年前後)。這完全是錯誤的拼法。首先,照威妥瑪拼音的話,CHANG 可能是「昌」或「張」(嚴格說來是 ch’ang),無論如何絕不可能是「倉」字──理應拼成 tsang 才對。再來,j 開頭的拼音,只有在漢語拼音中,才拿來拼國語中ㄐ聲母開頭的字。不幸的是,這一部份的字也拼錯了,應該是拼成 jie 才對。

如果照威妥瑪的拼法,這檔案理應拼為 TSANGCHIEH.TAB (chieh才是「頡」或「切」,如果你很講究的話,應該要用 chieh 跟 ch’ieh 來區分這兩者的),但是當年 MS-DOS 檔名前半部只能容許八個字。那麼,用漢語拼音的話,理應拼成 CANGJIE.TAB 才對。

沒想到這錯誤一錯就錯了二十餘年,從倚天「飛碟一號」一路錯錯錯錯錯到現在。我們在整理 OpenVanilla 所用的倉頡資料檔時,因為有想到這件事,於是將倉頡資料表格中的英文描述,改成了 Cangjei,結果沒想到還是改錯了。今天終於正式改回了 Cangjie,會在以後的版本中發佈。

至於那個 Changjei 已經進入了各種平台的中文輸入法中,積非成是…… 「倉頡」變成了「昌頡」(按照 jei 還原,會寫成ㄐㄟˊ,一個台灣講的國語/大陸講的普通話/外國人稱Mandarin的語言裡不存在的音),這,也只能說是歷史的玩笑了。

《賊模賊樣》:印度的「犯罪遊牧部落」及其劇場

博士論文題目以台灣原住民的語言及教育為主題的 Kerim Friedman ,日前和他太太發表了一部記錄短片 Acting Like a Thief ,談論的是印度的在英國殖民時期被稱為「犯罪部落」(criminal tribe)的查拉族人(Charas)以及他們的劇場。zonble 有相當簡明但完整的介紹文章。請大家多多支持 Kerim 後續的拍攝計劃

被丟棄的技術

才正好在整裡家裡的時候,就看到了 tseching 的這篇文章。說來很感慨,當年為了追隨別人的流行,為了一個 “me too”,先是幫家人買了 MD,隔了一年又終於有了自己的 CD player。我其實已經距離這樣的流行很遙遠很遙遠──所有 Sony 早幾代的播放器,我全沒趕上也全不在乎,怎麼會後來竟變成了一個盲目追隨那 “me too” 「我也想要」這樣的人呢?

總之當時也花了一些錢,買了一個完全是封閉標準的東西(MD,以及 Sony 的 CD-MD player 的資料傳輸光纖)。我從來都不是把音樂帶著走的人,更不用說工作時其實很習慣於完全的安靜。因此到了研究所還模仿別人的街頭風,只招得不倫不類的自我評價。更何況機器一下就壞了,維修費貴得嚇人。兩台 player 都壞了之後,那些當初辛苦轉錄的 MD 片有如廢物,封閉標準為害至深,莫此為甚。雖然,我看看家裡還有更多 Betamax 時代的東西,更是只能苦笑。

都說時代浪潮不留情,但是至少在 MP3 的大浪這件事,我還是很盲目地附和商業雜誌的說法:Sony 沒有擁抱開放標準,大概是這十年來最致命的策略錯誤了。

「青年啊!你的命運是負債」

昨天晚上跟一位朋友聊到我最近寫的東西,她說我的政治評論,還有對語言政策評論的文字裡,有一些憤怒在。後來想想,說我憤怒確實也是真的。這其中有很多是一些親身經歷過的類似被羞辱(主要是語言認同上的),或者就只是在體制中,有一種被騙、覺得時間或生命被浪費掉的感覺。

結果我聽到了 zonble 的這首歌。其實在和那朋友聊到憤怒之前的下午,zonble 已經先和我們提過這首歌的歌詞,笑得東倒西歪。結果第二天晚上連曲子都有了。我依然笑得東倒西歪,總覺得,這種具有「粗糙到糟糕」的質感的歌(我覺得那只是 zonble 自嘲之詞),竟然很有我們這一整代人的寫照。想要覺得生氣,卻覺得其實荒唐、可愛、好笑極了。Laughter is better than anger.

所以,這就是我們的時代,這個前進兩步,後退三步,還以為已經做到很多的、被浪費掉的時代。這時代的質感粗糙到糟糕,然後負了一堆債。

歌詞、歌曲可以從 zonble 的 blog 取得。

To Watch You Grow, Baby: 記 OpenVanilla 週歲前

2004年10月23日OpenVanilla 的誕生日。那一天傍晚,gugodzonble 問我,要不要把當時還在改寫中的 CarbonInputMethod 帶去多鬆裡看看狀況。我大約是晚餐時間過去的。大約在那之前兩週,我給 gugod 還有 zonble 看了那時在進行的改寫計劃。那是自我開始做「香草輸入法」後便一直覺得要完成的:把 Mac OS X 輸入法元件底層的程式碼給整理起來,變成一個獨立的底層元件,好在上面建立一個通用的框架,可以容納其他的輸入法。

之所以會有這個想法,一開始是因為酷音輸入法的 OS X 版以及香草輸入法的注音、倉頡及簡易模組,這三者間都共同用到同一份程式碼──也就是從 Apple 的 BasicInputMethod (BIM) 所改寫成的輸入法底層──因此我總覺得,應該有一個方法,可以把這幾個輸入法整合起來。

那時候也因為工作的關係,開始接觸 UNIX 界的亞洲文字輸入問題。當時稍稍對大家都在討論的 IIIMF 做了點瞭解,發現相當難以上手──當時我對 X-Window 瞭解有限,而且覺得 IIIMF 網站和文件都沒有一個很清楚的起點。而且以「跨平台」、「寫一次可以在所有平台上執行」為設計目的的 IIIMF,終究說來,仍然是一個以 X-Window 為起點所設計出來的架構。我當時單純地覺得,做為 OS X 的使用者,我比較急切想要看到的,是一個為 OS X 快速增添新輸入法的管道。因為 OS X 的架構和 X-Window 差很多,走「把 IIIMF 移植到 OS X」上這條路,遠遠超過我的能力範圍,於是打算從我已知的輸入法需求出發,設計一套自己需要的架構。

於是從「香草輸入法」於八月底加入倉頡、簡易兩個模組之後,中間有快兩個月的時間,都在構思這樣的一套架構,也就是後來的 OpenVanilla.h 。同一時間在進行的就是上面說的 CarbonInputMethod ,也就是 OS X 的輸入法底層。我很久沒寫程式,很多新的、或是早成慣例的程式寫作方式,都不是很熟悉。像是 OV 的關鍵之一,也就是要能動態載入程式庫,這樣一件事,我在八月底時還完全沒有概念,不知道該怎麼做、該叫用哪些程式庫,OS X 又會以什麼方式載入這些程式庫、怎麼配置程式庫的程式及資料段空間等等。又因為那時有了新工作,有很多事務要處理,這兩個部份的工作就緩步進行。偶爾,我在和 Autrijus 或 gugod 喝咖啡時,會提起最近的狀況(那時 Autrijus 非常關心這件事的進度,因為 OS X 上一直沒有他合用的大易輸入法),他們也看過幾次進行中的 OpenVanilla.h:九月底有一天 Autrijus 還在新生南路的星巴克咖啡裡大砍其中的贅碼。OpenVanilla 一直到 0.6.x 之前的 API 幾乎就是在那一天確立的。

然後到了把 OpenVanilla.h 以及 CarbonInputMethod 組合在一起的時候。這就是2004年10月23日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gugod那一天就開始了酷音輸入法的移植工作,zonble開始找「香草」的icon,而我則一直在實驗能否真的藉由dyld程式庫把輸入法模組動態載進來。晚上九點,第一個「測試輸入法」能動了:一個按a鍵出a字,按b鍵出選字窗的「無用」輸入法。gugod立刻叫我把現有的程式通通儲放進version control system中──而我當時連svn都還不會使用!就這樣,我上了一個晚上的subversion crash course,gugod 建立了 OV 的標準組立(build)程序。OpenVanilla 於當天誕生。

2004年10月25日,我們在 OpenFoundry 上丟出第一個 OV 的載入器及輸入法模組:大易輸入法。一開始因為我們沒有人知道 Objective-C 寫成的程式庫,在動態載入時有一些細節要處理,所以花了將近兩週的時間在研究各種除錯的方法。那是段臭蟲抓不完的時間。OpenVanilla.h 很多小地方要更動。我因為不熟悉版本管理,經常忘記送出某個檔案…… 混亂的時期一直到了十一月中,那時我們已經有了第二套輸入法:POJ。然後是一段密集的工作時期,開始做泛用輸入法(當時還稱作 “Xcin 模組”),我們開始有了可以真正載入多套輸入法的 Loader ,開始陸續有朋友開始試用下載這套軟體,然後有更多的 bug report 進來……

以後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我們在 ICOS 2004 上有了一次很漂亮的 demo,我們在 2005 年的 1 月 19 日推出了當時最穩定的 0.6.3 版,這個版本一直到 0.7.0rc3 出來前,只經歷過少數的錯誤修正。我們有了完整的使用手冊,那時的成員有我、gugod、zonble、b6s、pcchen 還有 mjhsieh

後來我辭掉了工作,在家當起 freelancer。一段相當疑惑和混亂的日子。OV 好像已經很不錯了,但還可以更好些。CarbonInputMethod 一直有一些沒有解決的老問題。OpenVanilla.h 還可以設計得再精簡些。但是沒想到開始做 freelancing 之後反而更沒有時間去照顧程式。我心裡面總是想著:一定要把 OV 再往前推一個主要版本的。一定要讓 OV 有自己的生命…… 讓更多人可以瞭解、維護這些程式碼。

OV 0.7.0rc3 是在2005年5月19日推出的,與 0.6.3 整整相隔了四個月。0.7.0rc3 到 0.7.0rc5 是一段相當痛苦的歷程:因為 Loader 改用了 Cocoa 程式庫撰寫,初期穩定度相當差。那時每天醒來都擔心會不會有可怕的 bug report 跑進來,尤其正好那時同時遇到 OS X 從 10.3 過渡到 10.4,libchewing(酷音輸入法模組的主程式庫)也從 0.2.5 過渡到 0.2.6 。因為有太多不穩定的狀況,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OV 往前推進到 0.7.x 是一大錯誤。也許我早早就應該停止再繼續做任何事情的。

一直到 2005 年 8 月 12 日,也就是 0.7.0rc5 推出兩個半月後,我們才終於有了 OV 0.7.1。至此算是擺脫了 “rc = repeated crash” 的惡夢。在這段期間裡,vgod 加入了 committer 的行列(而且他主要做的真的是 OV 的行列模組),

vgod 的另一個貢獻,是做到了 OV 與 SCIM 這個輸入法框架上的橋接(bridging)。 我曾經認為 OV 與 SCIM 之間應該有一個還不錯的合作的可能,但是中間有蠻多複雜的議題,我發現我的時間不足,無法一一深入去瞭解。另一方面,SCIM 的成員可能也一直誤解了 OS X 的特殊性:確實 OS X 上面可以執行 X-Window 環境,那麼將 SCIM 「移植」到 OS X 的 X-Window 上,所涉及的主要是如何滿足 SCIM 的編譯依賴套件(dependency)──一個需要佈建(deployment)高手來解決的問題,因為 SCIM 依賴數量龐大、以 gtk 為主的模組。至於,在 OS X 的原生環境上製作輸入法,那就完全跟 X-Window 是兩回事。曾經有一回,SCIM mailing list 上有成員用英文問我:「等你們完成 OV 與 SCIM 的橋接,你們何時會把 OV 改用 SCIM 的核心?」瞠目結舌之餘,我想這中間大概是出了什麼誤會吧。

後來隨著 kanrupcman 的加入,先前一直在討論的一個議題──關於 OV 有沒有可能移植到 Windows 上──也出現了曙光。或者,客觀地說,挑戰毋寧在「有沒有可能讓 Windows 上的輸入法開發變得更容易」上面。OVIME(Windows 版的 OV)開發速度之快令人驚訝。我在這一段時間正好在外到處旅行,手邊沒有任何 Windows 機器可供測試。看著 OV version control repository 每天都有新的進展,感覺還是蠻特別的:this is an on-going project with a new direction.

其實,從當初只是為了「抓自己的癢」(scratching my own itch),到後來起心動念,想弄一個「可容納多種輸入法的架構」,有時候還是會自問:這其中是不是有任何浮華的意念在推使著?雖然中文輸入法(或輸入法本身)似乎總還有很多很多問題要解決,但大家日常生活不也已經還算使用得平順了?

或者就只是,我已經抓了太多超過自己的癢:OV 帶給我私人的便利,還是那當初寫「香草注音」時的倚天排列選字注音輸入法──一個讓我至今仍然能平順地在 OS X 上從事日常工作的重要基礎。我從開發 OV 的過程中學到非常、非常多,甚至毋寧說所有我「補修」的軟體開發知識,都是因為有了 OV 這樣的計劃才學到的。寫程式畢竟還是一件很快樂的事。而跟一大堆人一起 hack 的經驗:無價。

這一年來我寫了很多很多的 release notes 和一些這樣的心得感想。Autrijus 有一次曾經笑我:「lukhnos 寫一行程式,可以寫兩行感想」。我覺得對於 OV ,我已經開始在重覆老套,越來越像一個喜歡憶往事、卻還想為之決定方向的囉唆的人了。我想我該寫到這裡。It’s the time to pass the baton.

「何以拒絕看見」的追問:烏韋.提姆的《以吾兄之模範》(中文書名暫譯)

讀了烏韋.提姆(Uwe Timm, 1940-)的《以吾兄之模範》(Am Beispiel meines Bruders. Köln: Kiepenheuer & Witsch, 2003;中文書名暫譯,以下頁碼為2005年DTV出版社的平裝版),竟然發覺,原來他更早之前的《咖哩香腸之誕生》(Die Entdeckung der Currywurst, 1993),寫的原來是自己的故事。

1940年生的烏韋是家中的么兒,姐姐和哥哥年紀都比他大很多。他的哥哥卡爾─海因茲(Karl-Heinz)早他十六年出生,卻於1943年死在德軍於烏克蘭的戰場上,時年十九歲。烏韋可以說是活在他兄長的陰影下長大的。作為家中「後生的么兒」(Nachkömmling),他無法在父母因為漢堡空襲失去一切的戰後,跟家人一起負擔重建的責任。烏韋的父親在戰後自學成為皮草衣匠,以經營自家的皮草店鋪維生──因此可以知道,《咖哩香腸》中敘事者父親的漏夜縫製大衣、主角蓮娜.布綠克(Lena Brücker)幾經轉手以物易物,最後換得咖哩與香腸肉的驚險過程,都確有其真實的依據。然而,家中經濟絕對是不如以往的了。烏韋的父親不時流露出這樣的感嘆:「如果卡爾─海因茲還在世的話」。

提姆一家對長子逝去的哀傷,那種需要以虛擬式提問的感嘆,在晚生的烏韋眼中,其實也是他父兄、母姐一整代人,對於德國的失去的感傷。在戰後禁忌的氣氛中,他父兄那一輩人德國人在酒館裡說:「我們只是聽從命令而已!」「那群雜碎誤用了我們的忠誠!」「如果不是希特勒犯了這個錯那個錯,我們早就贏了!」戰後同盟國對待德軍(Wehrmacht)與納粹黨衛隊(SS)的態度有別:德軍僅是服從以黨領政的納粹政權,而戰爭的罪行都是SS犯下的。在除納粹化(Entnazifizierung)的過程中,人們拼命想要甩去加諸於自身那我等一整代人的指控。

然而,卡爾─海因茲卻自願參加了武裝黨衛隊(Waffen-SS)。他的父母並以此為榮。這對烏韋在成長過程中,始終是個謎:為什麼?!在他哥哥於烏克蘭重傷不治後,SS將他僅有的遺物送回家裡:一管牙膏、一封電報、一只二等鐵十字勳章、一些雜物,還有,一本日記。兄長的日記成為父母對長子思念的依靠。在提姆家人紛紛去世後,么兒終於拾起力氣,翻開那本日記,追隨著兄長的腳步,試圖理解那一個從小就不曾有過真正解答的疑問:為什麼?

Auf die Frage, warum der Bruder sich zur SS gemeldet habe, gab die Mutter einige naheliegende Erklärungen. Aus Idealismus. Er wollte nicht zurückstehen. Sich nicht drücken. Sie, wie auch der Vater, machte einen genauen Unterschied zwischen der SS und der Waffen-SS. Inzwischen, nach Kriegsende, nachdem die grauenvollen Bilder, die bei der Befreiung der KZ gemachen Filme, gezeigt worden waren, wußte man, was passiert war. Die Mistbande, hieß es, die Verbrecher. Der Junge war aber bei der Waffen-SS. Die SS war eine normale Kampftruppe. Die Verbrecher waren die anderen, der SD. Die Einsatzgruppen. Vor allem die oben, die Führung. Der Idealismus des Jungen mißbraucht. (19)

當問到為什麼哥哥自願參加黨衛隊的時候,母親給了一些方便的說詞。「出自理想。」「不願落於人後。」「不想逃避責任。」她,連同父親,對於黨衛隊和武裝黨衛隊,區分得清楚。戰後,因為那些自解放後的集中營裡所拍的恐怖照片,人們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群混帳,」人們說,「那群罪犯」。但孩子參加的是武裝黨衛隊。「黨衛隊的人就跟一般的戰鬥部隊一樣。惡棍都是別人,是那些保安衛隊(SD; Sicherheitsdienst)的。是那些特勤隊的。最是窮凶惡極的,就屬領導階層。孩子的理想個性被他們濫用了。」〔我的試譯〕

在翻閱兄長日記的過程中,烏韋看見了派駐遠方部隊的生活,看見了烏克蘭的「敵人」。烏韋母親生前,到了七十多歲的高齡,仍希望去烏克蘭一趟,好能接近死去孩子的埋骨地。這個心願並沒有真正實現。在無言中,烏韋默自接下了這個遺願,於多年之後參加烏克蘭德語文學講座的機會,試圖前往當年的戰場與德軍墓塚。在戰爭五十多年後,烏克蘭依舊貧窮破落,戰爭的傷痕依然可見於每一寸醜陋的街景中。德軍墓塚紛紛被人關閉清空,而烏韋在旅程中,最後決定多和他所認識的當地人相處、交談:「我獨自忖度道:和他們坐在一塊,要比繼續前行要好些」(125)。

卡爾─海因茲並不是一個仇恨猶太人、仇恨俄國人的兄長:在他的日記中,找不到那些經常於同時代的軍人書信中看到的用詞:「低等族類」「垃圾」「骯髒的種族」。烏韋的家人也絕不是有種族仇恨態度的人。然而這樣烏韋更加不解的是:就算如此,難道他們不知道,隔壁的猶太鄰居,一個一個消失了嗎?烏韋父兄母姐的那一整代人,難道沒從報紙上讀出來,他們的祖國正在進行什麼樣的冷血嗎?

「我們對此一無所知」(Das haben wir nicht gewußt, 129)。

然而,對於那樣的「一無所知」,烏韋的反應卻是身體的:

Seit ich an diesem Buch arbeite, seit ich lese, wieder und wieder, die Briefe, das Tagebuch, aber auch die Akten, die Berichte, die Bücher, abermals Primo Levi, Jorge Semprun, Jean Arméry, Imre Kertész und Brownings Ganz normale Männer, seit ich Tag für Tag das Grauen lese, das Unfaßliche, habe ich Augenschmerzen, erst am rechten Auge, ein Abriß der Hornhaut, einige Wochen später am linker, was sich wieder holte, jetzt zum fünften Mal, ein brennender unerträglicher Schmerz. Ich bin nicht übermäßig schmerzempfindlich, aber dieser Schmerz läßt mich nicht schlafen, macht Lesen und Schreiben unmöglich, ein Schmerz, der nicht nur das verletzte Auge tränen läßt, sondern auch das andere, ich, der einer Generation angehört, der man das Weinen verboten hatte — ein Junge weint nicht –, weine, als müßte ich all die unterdrückten Tränen nachweinen auch über das Nichtwissen, das Nichtwissenwollen, der Mutter, des Vaters, des Bruders, was sie hätten wissen können, wissen müssen, in der Bedeutung von wissen, nach der althochdeutschen Wurzel, wizzan: erblicken, sehen. Sie haben nicht gewußt, weil sie nicht sehen wollten, weil sie wegsehen. Daher bekommt das immer wieder Behauptete seine Berechtigung: Das haben wir nicht gewußt — man hatte es nicht sehen wollen, man hatte weggesehen (143).

自我著手撰寫這本書開始,我一再一再閱讀,那些書信、日記,同時也閱讀檔案、新聞、書籍,當我又一次閱讀普萊摩.列維(Primo Levi, 1919-87,著有《如果這是一個人》If This Is a Man)、閱讀赫黑.先普倫、尚.阿爾梅里、伊姆雷.克爾帖次,以及布朗寧的《完全平凡的人們》,當我日復一日閱讀那些灰暗的記事、那無法理喻的事件,我的眼睛竟然疼痛起來,我的眼角膜裂傷,幾個禮拜後輪到左眼,然後反覆如此,如今已是第五次這樣,一種燒灼、無法承受的疼痛。我並不是那種對疼痛過度敏感的人,但這樣的痛使我無法入睡,根本無法閱讀和寫作,那樣的疼痛,不只讓受傷的那眼流淚,連另一隻眼睛,也哭了起來;而我,在我那個世代,人們是不許流淚的──男孩子不能哭──那樣的哭泣,彷彿是我必須把那所有壓抑的眼淚全都流洩出來,卻同時也為那「不知道」、「那不想知道」而哭泣,那是母親的、父親的、兄長的不知道與不想知道,而他們明明可以知道的、應該知道的,就如同古德語裡,「知道」(wissen)的字源那樣:wizzan,瞥見、看到。他們不曾知道,因為他們不願看到,因為他們轉頭不看。所以那一再重覆的辯解是這樣來的:我們對此不曾知道此事──因為人們不想看見,人們轉頭而去。〔我的試譯〕

卡爾─海因茲的日記,在他受重傷前許多天就嘎然而止:烏韋的兄長決定停止寫作,因為他不知道面對那些瘋狂、灰暗的事件,這樣的日記要何以為繼。一直到他去世六十年後,他的弟弟,那「後生的么兒」,追隨著他兄長的腳步,繼續寫了下去。或許透過那樣的繼續述說,德國人才得以看見,他們當時所沒能看見、不願看見的灰暗與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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